腊月二十五,队部门前的空场比过年还热闹。
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天分粮分肉,家家户户都出动了,拿着口袋、筐篓,脸上洋溢着期盼。
粮食是按工分和人头分的,一家一家过秤,虽然忙乱,但也没人敢马虎。
陈卫东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玉米和高粱,虽然不多,但沉甸甸的!
重头戏是分肉。
队里养的两头肥猪早就宰了,冻得硬邦邦的摆在案板上,由赵大队长亲自掌刀,会计在旁边按户头名单叫号。
肥肉、里脊、肘子、下水……好坏部位搭配着来,尽量显得公平。
轮到谁家,当家的就紧盯着赵队长的刀,恨不得他能多偏一点肥的……
轮到知青点,因为知青没有家庭单位,是集体分配,分量不少,但部位就差多了,多是些骨头多肉少的边角料。
张振华代表知青去领,脸色不太好看。
分到沈柏儒家时,场上的气氛微妙地安静了一下……
赵队长顿了顿,下刀切了明显偏小偏瘦的一份,甚至连猪下水都给的很少!
苏宛贞低着头上前,默默用盆接过,一句话没说,领完快步离开了。
周围有人小声议论,有人面露同情,更多人则是表情漠然。
陈卫东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下一个,陈卫东!”会计喊了一声。
陈卫东走上前。
赵队长看了他一眼,手起刀落,砍下的却是一块不错的五花肉,带着厚厚的膘!
“喏,卫东,这是你的那份!”
“你今年来队里比较晚,跟别的知青没法一起算,这次就单独给你分吧!”
“今年表现不错,往后好好干!”
这明显是优待了。
人群里响起几声羡慕的啧啧声。
张振华立刻就不干了,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大队长,这分配得有依据吧?”
“凭什么他陈卫东就能分这么好的肉?我们知青点分的可都是没人要的玩意儿!”
“是不是因为他最近拍马屁拍得好啊?……”
这话就相当难听了。
场上顿时一静。
赵队长脸一沉,还没说话,陈卫东却先开口了,他拿起那块并不大的肉,掂了掂,然后直接走到张振华面前,把肉塞进他手里。
“张队长既然觉得知青点分的肉不好,那我这块好的,就算给集体做贡献了!”
“大家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没必要分那么清!”
陈卫东声音不大,但全场都听得见。
“至于拍马屁,我陈卫东干活挣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力气就行。”
“队长和乡亲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干得好,谁在搅浑水,心里都有杆秤!”
说完,他转身就走回队伍,看都没看张振华那张表情难看的脸。
“好!卫东这话在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就是!干活不出力,分肉倒积极!”
“赵队长分得公道!”
……
舆论瞬间倒向陈卫东。
赵队长赞许地看了陈卫东一眼,然后没好气地瞪向张振华,“拿着肉赶紧走!别在这丢人现眼!”
张振华拿着那块此刻无比烫手的五花肉,僵在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件事儿很快还是传遍了整个屯子。
陈卫东的人品和口碑再次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同,人们对他这两个月的改变都夸赞一声好小伙儿……
当天晚上,知青点里却气氛压抑。
张振华把肉重重扔在桌上,满脸愤懑。
其他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陈卫东回到知青点,也没在意张振华的脸色,自顾自收拾着自己分到的粮食……
夜幕降临,知青点里气氛压抑,但屯子另一头那间低矮的牛棚里,却因为白天那场风波,泛起了一丝的波澜。
饭桌上,那盆清汤寡水、几乎不见油星的炖菜和寥寥几块瘦小的猪肉,让气氛显得很沉重。
沈玉茹气得眼圈发红,筷子重重一放,“太欺负人了!赵队长就是看人下菜碟!凭啥给咱们都是这些不好的肉!还有那张振华,什么东西!”
苏宛贞叹了口气,给她夹了块最肥的瘦肉,“少说两句,吃饭吧……”
一直沉默的沈柏儒却罕见地开了口,声音低沉,“今日……陈卫东那孩子,倒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苏宛贞闻言,也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感慨,“是啊,众目睽睽之下,能把到手的肥肉让出去,堵住悠悠众口,这心性和格局……不像个普通小年轻!难得的是,他的应对不卑不亢,话也说得在理!”
沈清如一直低着头默默吃饭,耳朵却仔细听着每一个字。
听到父母都对陈卫东流露出赞赏,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甜,仿佛被夸奖的是自己一般。
可随即想到他最后什么都没分到,空着手回去,那份甜又瞬间化为了隐隐的心疼。
他脚伤才好利索,干活那么拼命,到头来……她攥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光说有什么用!”
沈玉茹还是气不过,嘟囔道,“好肉都让讨厌的人拿走了!陈大哥自己吃什么?”
这句话戳中了一家人的软肋。
知恩图报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教养,可如今的处境,又能做什么呢?
苏宛贞犹豫了一下,看向丈夫。
沈柏儒微微颔首。
饭后,苏宛贞悄悄将炖好的那一小碗肉里,挑出了其中最大、肥瘦相宜的两块,又舀了一勺凝白的猪油,一起放进一个小陶碗里。
东西不多,几乎是她们全家人一半的份量了,但这已是她们能拿出的最实在的心意了!
“清如”苏宛贞低声嘱咐,“等天再黑些,你……悄悄去一趟知青点后面,若是碰见陈知青,就把这个给他!”
“若碰不见……就回来,千万别让人瞧见!”
沈清如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滚烫。
她接过那尚存余温的陶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这举动太大胆了!
可她脑海里浮现出陈卫东空手而归的样子,那股勇气又压过了恐惧。
她重重点头,用一块旧布仔细包好陶碗,揣进怀里,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门。
寒夜刺骨,夜风冷冽。
沈清如缩着身子,心跳如擂鼓,躲躲藏藏地绕到知青点房后那片阴影里。
恰好看见陈卫东提着分到的那小袋粮食,正往后院仓库走去。
她深吸一口气,趁四周无人,朝他轻轻喊了一声,“陈……陈知青!”
陈卫东诧异地回头,看到是她,很是意外。
“沈……同志?你怎么在这?天这么冷!”
沈清如慌得不敢抬头,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声音又急又轻,几乎带着哭腔,“这个……给你!我娘让给的……今天……你也受委屈了……”
话没说完,她像是怕被什么抓住一样,转身就要跑。
陈卫东愣住,手里那小布包传来温热的触感和隐约的肉香。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
他下意识地一把轻轻拉住她的胳膊,“等等!”
沈清如浑身一僵,停了下来,却依旧不敢回头,裸露的脖颈在月光下泛起一层红晕。
“谢谢你!……也谢谢婶子。”
陈卫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很柔,“但这太贵重了,你们本就……”
“让你拿,你就拿着!”沈清如忽然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倔强,打断了他。
“你……你今天什么都没分到……不能白干活……”
说完,她飞快地挣脱他的手,像只受惊的小鹿,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陈卫东握着那温热的陶碗,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吹过,他却觉得怀里的那份温热,比什么都暖。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