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破晓,天色透出一种阴沉的青灰,远处的山峦还沉在墨色里。
乡村土路两旁,荒草挂着沉甸甸的露水,四下里静得只听见自己脚步踩在碎石子上的沙沙声。
风水先生王师傅紧了紧身上的布褂,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朝着陈家坳的方向赶路。
他心里记挂着陈家托付的事,想赶在日出前多走一程。
正当他行至一处岔路口,路边歪脖老槐树的阴影里,冷不丁地飘出三道模糊的身影,恰好拦在路中央。
王师傅猝不及防,心里“咯噔”一下,汗毛倒竖,脚步猛地顿住。
那三人,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人,身形虚渺,周身裹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气,在凌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渗人。
好歹是吃阴阳饭的,王师傅迅速定下心神,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眯起眼仔细打量。
那三个“东西”不言不语,只是缓缓逼近,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王师傅暗道不好,一边悄悄将手探入布袋,摸出随身携带的桃木小剑和一道黄符,一边沉声喝道:“何方秽物,为何拦我去路?”
那三道影子并不答话,反而骤然加速,裹挟着一阵阴风直扑过来。
王师傅只觉得寒气刺骨,慌忙将桃木剑横在身前,口中念念有词,将黄符拍出。
符纸撞上黑影,闪起一簇微弱的火光,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被浓重的阴气吞没。
黑影身形飘忽,配合默契,竟将王师傅的几下抵挡轻易化解。
一股巨大的力量缠上他的手脚,冰冷刺骨,瞬间夺走了他周身气力。桃木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被制住的王师傅又惊又怒,挣扎着低吼:“我王老四与你们无冤无仇,平日里也算谨守规矩,为何今日非要与我过不去?!”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那缠绕周身、越来越紧的冰冷束缚。
三个鬼影拖拽着他,迅速离开了土路,没入道旁更深的荒草丛中。
雾气缓缓流动,片刻之后,路上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王师傅掉落的那柄桃木剑,孤零零地躺在尘埃里。
草叶上的露水微微颤动,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天边泛起鱼肚白,昏暗的光线勉强透进陈家堂屋。
陈母走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小路上张望,可那条灰白土路上依旧空空荡荡。
她焦躁地转回身,双手绞着衣角,对坐在太师椅上沉着脸的陈父说:“他爹,这天都快大亮了,王师傅……怎么还不见人影?”
陈父猛地磕了磕手中的旱烟杆,发出沉闷的响声,没好气地道:“我咋知道!”
一旁,王师傅带来的年轻徒弟小伍,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也联系不上师傅。
“师傅说好了天亮前准到,这……这从来没出过这种岔子。”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眼看窗外天色一分亮过一分,再耽搁下去,误了时辰,后果不堪设想。
小伍想起师傅之前的再三叮嘱,把心一横,上前一步对陈父陈母说:“陈叔,陈婶,不能再等了。师傅交代过,吉时误不得。要不……我先按师傅交代的步骤,把人请过来?总不能坏了大事。”
陈母闻言,立刻看向陈父,眼神里满是催促:“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小伍师傅说得在理,这要是误了时辰,可怎么得了!”
陈父眉头拧成了疙瘩,沉默片刻,终于重重一摆手,哑声道:“去!快去新房那边,把人带过来!”
他又想起什么,提高声音问旁边候着的本家侄子:“棺材呢?准备妥当了没?”
“大伯,放心,早就搁在堂屋后头了,漆都干了。”侄子连忙应道。
被派去叫人的两个汉子赶紧小跑着穿过院子,来到新房门外。
门口守着的人正靠着墙打盹,被推醒后忙不迭地说:“在里面呢,一直没动静。”
为首的汉子点点头,伸手去推那扇贴着褪色喜字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微光投入屋内,照亮了空荡荡的床铺,以及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间。
两个人僵在门口,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完……完了!”一声压抑的惊呼脱口而出。
消息像盆冷水泼进油锅,整个陈家顿时乱成一团。
很快,所有相关的人都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地挤在堂屋里。
“不见了?怎么可能两个人都不见了?!”陈母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昨晚好好的两人送了进去,一晚上不见了?这算怎么回事!”
昨晚在门口守夜的人哭丧着脸,急急分辩:“婶子,我们真没偷懒!后半夜还听见屋里有些细微动静……这、这怎么一转眼就……”
“那是为什么?啊?”陈母眼睛通红,猛地抓住那人的胳膊,“是不是那个秦书!她是不是趁你们不注意跑了?”
“不可能!我们哥儿几个眼睛都没敢眨!门从外面闩着的,窗子也都从里面插得好好的!就算……就算那秦家姑娘真有本事跑,她、她也不至于把陈二身体也带走吧?”
守夜人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都透着邪性。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刚从外面试图寻找师傅未果的小伍,目光无意中扫过堂屋中央那口黑漆棺材的底部,突然“咦”了一声。
“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棺材底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一滩深色的、粘稠的液体正慢慢渗出来,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污迹。
之前没人留意,此刻一经点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和甜腥的怪味,便隐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把……把棺材打开。”陈父脸色铁青,后退了一步,声音发紧地命令道。
小伍看着周围瞬间退开一圈的众人,心里叫苦不迭。
师傅联系不上,又接连发生这种邪门事,他真想掉头就走。
可想到收下的厚厚红包,他只能硬着头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那棺材盖看着厚重,小伍憋足劲用力一推,谁知并没使多大劲,那棺盖竟异常顺滑地、“哐当”一声巨响滑落在地,震起一片灰尘。
小伍探头往里只看了一眼,整张脸瞬间失去血色,嘴唇哆嗦着,连连后退:“这……这……钱是我师傅收的!你们要办什么事,有什么讲究,都、都去找我师傅!我……我管不了啦!”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想往屋外跑。
他这反应让众人更是魂飞魄散,没一个人敢上前。
陈父咬了咬牙,这是自己家,还能真闹鬼不成?
他强自镇定,往前挪了一步,踮脚朝棺材里望去——
只看清一眼,他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一下,面无人色。
棺材里躺着的,正是他早已死去的二儿子。
只是那身体似乎比昨日更显浮肿腐败,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尸体旁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叠被尸身渗出的黄褐色黏液浸透的纸币,上面还死死地缠着那根作为聘礼标志的刺眼红绸。
正是他们送去秦家的那一份彩礼钱!
看这尸体的腐烂程度,像是在这密闭棺木里躺了有些时间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昨晚不是才办了冥婚,将这秦家姑娘娶过来“合棺”吗?
新娘子不见了,本该停在婚床上的儿子尸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早就备好的棺材里?
陈母见丈夫这般模样,心中不祥的预感达到顶点,她跌跌撞撞扑过去,扒着棺沿往里一瞧——
下一秒,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陈家堂屋炸开,划破了黎明死寂的天空。
秦书是被腕间一阵细微却持续的震动惊醒的。
窗外天光未亮,屋内仍是一片朦胧。
她眨了眨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侧路霖安静的睡颜。他闭着眼,呼吸平稳,面容在熹微晨光中显得异常苍白,却也异常平静。
昨夜种种恍如一梦。秦书忍不住撑起身子,凑过去,极轻地在他微凉的嘴角印下一个吻。
路霖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只是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秦书盯着他看了两秒,才轻轻抬起手腕接通了传讯。
赵铭焦急万分的声音立刻在她脑中响起,语速快得几乎打结:“秦书!不好了!学校……学校着火了!”
秦书心头一凛,瞬间彻底清醒,睡意全无。她低声回应:“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赵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速叙述起来。
原来,昨晚从秦书那场令人心神不宁的婚礼离开后,他们回家就与赵父爆发激烈争吵,原本打算去找宋柯,然后一起去学校与提前返校的王耕捷汇合,商量下一步对策。
谁知就在这个空当,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赵父,竟纠集了一帮人。
他们一口咬定是学校带坏了村里的孩子,说什么“根本不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把孩子们都教坏了,才导致近来村里接连有孩子性情大变、甚至遭遇不测。
那些之前就在学校门口闹过事的家长,在秦家酒席上被酒精和煽动一激,竟也一呼百应。
一群人浩浩荡荡冲向学校,吵着要讨个说法。深更半夜,学校自然无人应答。村长闻讯赶来劝阻,却根本压不住群情激愤的人群。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混乱中,一支火把被扔向了学校。
“等我们赶到时,火已经烧起来了!”赵铭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大门外围着一群人,他们非但不救火,还在那儿拍手叫好!我们没办法靠近,只能赶紧联系你和王耕捷!”
秦书听完,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她一把掀开被子,迅速从床上坐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然而,她的脚刚沾地,手腕却被人从旁边轻轻拉住。
秦书蓦地回头,发现路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昏暗中异常清晰,正静静地望着她,里面情绪难辨。手指冰凉,低声唤道:
“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