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人声嗡嗡作响,各种目光在人群中交错。羡慕的、不屑的、同情的、纯粹看热闹的,应有尽有。
正当议论声渐起时,喜婆拔高嗓子喊了一句:“新姑娘出来啰!”
人群一阵骚动,宋柯赶忙踮起脚尖望去。
只见秦书被喜婆搀着,从里屋慢慢走了出来。
她身上那套红绸嫁衣,明显是连夜赶制出来的,仔细看去,针脚歪歪扭扭,衣襟也裁得不太对称,袖口处甚至还有几根未修剪干净的红线头。
裙摆上绣的鸳鸯图案更是粗糙,线头松散,颜色也深浅不一。
虽是浓烈的正红色,却因这拙劣的做工,反而更衬出这场婚礼的仓促与勉强。
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浅影,美还是极美的,可看在宋柯眼里只觉得有些心酸。
怎么会这样,这明明也不是秦书人生真实的走向,可宋柯就觉得真的有那么一个姑娘就这样踏入了一个火坑。
宋柯心里发急,跟着人群大声吆喝、用力鼓掌,想引起秦书的注意。
一转头,却看见赵铭和赵琛不知何时也到了,正挤在人群边上,赵铭也在那儿使劲挥手。
秦书的目光淡淡扫过来,在宋柯脸上停了一瞬,嘴角极轻地扬了一下,像是宽慰,又像是什么也没表达。
“真好看啊……”宋柯身旁不知是谁低低惊叹了一句,也说出了她的心声。
她愣了愣,见秦书虽然神色平静,但行动自如,不像是被强迫的模样,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
看着这婚礼热闹非凡的架势,又想起昨晚上那两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鬼祟。
她暗想,以秦小姐那身本领,若她真不愿意,这婚礼绝无可能顺利进行下去。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的吧。
“这男方家怎么没来个人啊?”人群里,有婆子压着嗓子嘀咕。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带着几分了然:“怕是陈家那二小子病得实在厉害,连拜堂的力气都没了唷!”
“来了来了,刚不是看到了吗?来接亲的是陈家的大儿媳妇!让个嫂子来,长辈一个不见,这算哪门子规矩?真是闻所未闻!”另一人语气里满是鄙夷。
“哎哟,这姑娘可怜的哟,这嫁过去,莫不是要守活寡了?”
“又不是你家的姑娘,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结婚连新郎都不露面,这秦家也真拉得下脸,换做是我,以后都没脸出门见人喽!真是天大的笑话!”
在一片掺杂着酸意和鄙夷的窃窃私语中,秦书面无表情,只是默默跟着喜婆朝院门外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走去。
那辆车在这个年代的乡村里,显得格外扎眼,气派非凡。
“快看,那可是小轿车!陈家真是有钱啊!”
“所以说啊,就算守活寡,这日子还能难过到哪儿去?还不是去享福的!”
“怪不得上午刚埋了人,下午就忙不迭送女儿出门,这种攀高枝的好事儿,谁家会不要啊?”
秦书在车门前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了宋柯一眼,随即弯腰,沉默地钻进了车厢。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目光。
车子在陈家门口停下。
与寻常农村办喜事大摆流水席的热闹景象不同,陈家大门虽敞开着,门楣上也挂了几匹略显陈旧的红绸,贴了个大大的“囍”字,但除此之外,整个院落竟是异样的安静,听不到半点人声喧哗,连一声犬吠都无。
秦书由喜婆搀扶着下了车,门口只有一个女人等在那里。
正是昨晚她在后山遇见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迎上前来,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浅笑,语气却透着一丝疏离:“秦书是吧?我是陈家老大的媳妇,你既过了门,往后叫我大嫂就行。”
秦书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大嫂和喜婆一左一右,搀着秦书的胳膊,引着她往那扇寂静的大门里走。
大嫂抬了抬下巴,示意向站在门内的一位衣着体面、面色却有些晦暗的中年妇人,低声道:“那是你男人的妈,也就是你婆婆了。等会儿敬茶时,记得改口。”
那陈母见秦书乖乖踏进了门槛,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声音也带着几分干涩:“书丫头来了,快,往里走吧,往堂屋去。”
来到布置成喜堂的正屋,只见堂屋两侧竟也站了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像是陈家的近亲。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秦书身上,神情复杂,有审视,有好奇,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整个堂屋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闷,全然没有半分迎娶新妇的喜悦。
陈母像是受不住这安静,扭头朝旁边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喊道:“老大,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弟弟出来拜堂呀!”
那被唤作陈大的青年目光在秦书身上停留片刻,才缓慢地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应道:“唉,好。” 说完,便和他媳妇一起转身出去了。
秦书独自站在堂屋中央,承受着两旁投来的各色目光,她却并不低头,反而抬起眼,直直地望向端坐在主位上的陈父陈母。
陈父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碗盖,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唯有陈母,在与秦书目光相接的瞬间,眼神立刻闪烁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她总觉得秦书那双眼睛生得太过清亮,沉静得不像个新嫁娘,被这样盯着,仿佛自己心底那点盘算都被看了个透,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她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磕磕绊绊地吩咐旁边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去……快去给新姑娘找个红盖头来……这就要拜堂了,没盖头像什么样子……”
直到一方大红盖头遮住了秦书的视线,隔绝了那双让她心慌的眼睛,陈母才暗暗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
新娘子一路过来都未曾遮盖头,到了这全是“自家人”的堂屋,反而要盖起来。
等了好一阵子,门外依旧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
陈父抬起眼皮,眉头不自觉拧紧。这陈大,办事怎么越来越拖沓?
一旁的喜婆不停朝外张望,额角也沁出薄汗,嗓音发紧:“吉时眼看就要到了,新郎官怎么还不见人影啊?”
“再去个人催催。”陈父沉声道。
被指派去的汉子应声跑出去,没过多久,却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脸色发白,气都没喘匀就急声道:“陈、陈先生……陈大嫂说……那边备了一套新赶制的喜服,让新媳妇赶紧过去换了,再拜堂。”
这话一出,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新喜服?陈大媳妇这唱的是哪一出?
没等众人理清头绪,陈大和他媳妇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两人额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子。
陈大嫂二话不说,上前拉住新媳妇秦书的手就往外带,嘴上飞快解释:“爹、妈,弟妹身上这身料子太糙,实在委屈了咱们陈家的脸面。正好那边备了新的,换上身,时辰刚好,弟弟也该出来了,两不耽误!”
陈母张了张嘴,一肚子疑问还没出口,那夫妻俩已半搀半拉着秦书出了堂屋。
满屋子宾客瞧着,陈母不好高声,只得暗暗挥手让两个机灵的下人跟上去看着。
谁知刚出大门,陈大夫妻便将秦书往门外候着的一对陌生男女手中一推,低声急促交代两句,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
院子里,只剩下穿堂风冷飕飕地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