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夜色正好,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
萧策动作轻缓地起身,小心翼翼地为秦书掖好被角。
他的指尖在锦被上停留片刻,确认她睡得安稳,这才直起身来。
转身时,夜风正透过半开的窗棂拂动床顶的轻纱。
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雕花木窗,纱幔顿时安静下来,如凝固的云雾般垂落。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凝视着秦书恬静的睡颜——那方才还泛着红晕的脸颊此刻已恢复如玉般的白皙。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间落下轻如蝶翼的一吻。
推开房门时,木轴发出细微的声。
萧策回身将门扉掩好,这才踏入庭院。
月光为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镀上一层银霜。
萧策负手而立,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不多时,一阵清越的箫声由远及近,伴着竹叶沙沙作响。
月光流转间,一道修长身影踏着满地清辉翩然而至。
来人手持玉箫,广袖流云,端的是一派风光霁月。
萧策微微颔首:“大师兄。”
济溯唇角含笑,将玉箫收入袖中。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师弟,但见少年眉宇间的阴郁已然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内敛沉稳的气度。
不由欣慰地拍了拍萧策的肩膀:“一些时日不见,阿策愈发稳重了。”
目光掠过紧闭的房门,笑意更深:“成家立业,果然不同。”
济溯广袖轻拂,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云纹的储物袋,锦缎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大比在即,”他指尖轻点袋上禁制,灵纹如水波荡漾,“大家都忙着闭关修炼,一个两个都说抽不开身。”
话虽如此,眼角却含着笑意,“不过听闻你成亲的消息,连最木讷的三师弟都特意去寻了贺礼。”
夜风掠过竹林,沙沙声里夹杂着济溯温和的嗓音:“这些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都是他们一片心意。”
他将储物袋往前递了递,丝绦上的玉坠轻轻晃动。
萧策抬手接过,储物袋入手微沉。
他指尖抚过袋上精细的云纹刺绣,低声道:“劳烦师兄代我谢过诸位同门。”
济溯眉梢微挑,月色在他眸中流转:“听这意思,是不打算随我回山了?”竹叶在他身后簌簌作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萧策摇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山影。
这个决定早在遇见秦书前就已作下——独自前往青云台,再与师门会合。
“师尊他老人家……”
济溯顿了顿,袖中玉箫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临行前特意嘱咐,若你还是执意独行,至少给他捎个信。”
萧策颔首,衣袂轻轻翻动。
远处传来更漏声,惊起檐下一只夜栖的雀鸟。
济溯凝视着眼前人,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执剑站在山门前的少年。
岁月在修士眼中不过弹指,可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师弟,眉宇间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
“妻子”这个词在修真界总是带着几分陌生。
修道之人更习惯称一声“道侣”——那是能并肩问道长生,共赴云海仙途的伴侣。
凡尘百年,于修士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闭关。
当萧策说要成亲的传讯玉简飞回山门时,同门们面面相觑。
素来清冷如霜的萧策师兄,字里行间竟透着掩不住的欢喜,与众人记忆中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修道之路漫长,谁又能断言对错?既然萧策甘之如饴,旁人自然无从置喙。
唯有师尊......济溯想起临行前他老人家欲言又止的神情。
所有人都知道,萧策是这一代弟子中最得天道眷顾的那个。
济溯身为大师兄,天资却并不出众,却胜在心思缜密,处事沉稳,他会像师尊一样为萧策这等天资卓绝的弟子们铺就一条青云路。
然而在师尊为萧策精心设计的青云之路上,却突然横生枝节。
谁都不曾想到,这个素来清冷的弟子会与一个凡间女子结为夫妻。
凡人的一生,于修士而言不过白驹过隙。
师尊忧虑的,是这段转瞬即逝的情缘,会在萧策漫长的修道之路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痕。
萧策心下了然,师尊迟迟未复传信,想必正是为此。
送别济溯后,萧策独立庭院。
月光如水,他抬手掐诀,一面水镜在虚空中缓缓浮现。
镜中映出一位中年修士的身影。
那人一袭素白道袍纤尘不染,眼尾的细纹透着岁月沉淀的威严。
他端坐如松,神色肃穆庄重,连衣袍的每一道褶皱都仿佛蕴含着无上道韵。
萧策躬身行礼,衣袂垂落如云:“师尊。”
水镜中映照的正是玄天宗掌门枝洐也。
他沉默地审视着弟子,半晌才轻叹一声:“起身吧。你大师兄...已去见过你了?”
“是。”
“储物袋中备了些丹药符箓。”枝洐也指尖轻叩案几,“青云台路途险恶,莫要误了时辰。”
萧策眼帘低垂:“弟子谨记,定准时赴会。”
镜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孩子分明听出了他话中深意,却仍执意独行。
“大比历时数月...”枝洐也放缓了语气,“凡尘俗务,需得处置妥当。”
这话已是将萧策与那凡间女子的纠葛,摆在了明处。
“断了最好。你身为玄天宗亲传弟子,同门以你为荣,各派天骄视你为劲敌。这份期许,你当得起么?”
“耽于情爱,道心可还能如从前般澄明?你离山这些时日,可知人心易变?今日她贪恋你这虚名高位,来日若被人取而代之……”
“年少慕艾本是常事,但莫要因为一时新鲜搭上自己的前程。”
枝洐也见萧策长久沉默,只当他有所动摇,语气稍缓:“不如先回山门,与诸位师兄弟……”
“断不了。”
萧策猛然抬首,水镜映出他眼底灼灼星火,“书书与我同心同契。既立誓护她周全,此番宗门大比,我自会携她同往。”
他指节抵住震颤的剑柄,一字一顿:“此类言语,请师尊——休要再提。”
萧策已不在乎这番话是否顶撞师尊,目光坚定,声音沉冷:“弟子不会懈怠,大比之上自当全力以赴,请师尊宽心。”
枝洐也眼中怒意翻涌,袖袍无风自动。
萧策自幼执拗,可今日竟连半分劝诫都听不进去!
“魔修肆虐,各派皆严阵以待,唯独你偏要独闯青云台!”
他声音渐厉,“若再遇魔修,你如何自保?更遑论护住一个凡人!”
“她手无寸铁,只会拖累于你!”
枝洐也猛然起身,水镜震颤,映出他怒不可遏的面容,“此事不容商议,你必须即刻回山!”
“你既视她如命,旁人若以她为饵,你又当如何?”
他字字如刀,直逼萧策,“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两全?!”
枝洐也所言并非无理,可萧策却如古井无波,只重复道:“弟子会带她同往。师尊息怒。”
“既立誓,必践诺。”
若真有人欲挟书书相胁,反倒更该将她护在身侧。
弃她而去?
萧策指节攥得发白。绝无可能。
枝洐也见他这般执迷不悟,广袖震出罡风:“不过初入化神,便敢藐视三界大能?你护得了一时,可护得了一世?!”
“冥顽不灵!”
水镜轰然碎裂前,最后传来师尊的冷喝,“那便让为师看看,你有多少本事担这天大的妄念!”
残月浸霜,院中只余萧策孤影。
忽闻内室传来衾被摩挲的细响——修士耳力极佳,连翻身时青丝扫过绣枕的动静都清晰可辨。
他整了整染露的衣襟,转身踏碎满庭月光。
“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