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只一眼就辨出不同,萧宁左眼角下有一颗美人痣,而沈宁没有。
二人更明显的区别在于眼神,潇潇直视他的眸光清澈见底,坦荡大方,从无遮掩羞赧之意。
而沈宁常年病弱,总是低眉顺眼,这种逆来顺受的姿态无形中折损了她三分姿色。望着这张相似的面容,陆宴的思绪又飘向了潇潇。
那个明媚张扬的女孩为了给他治伤,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连自己的衣物和首饰都典当一空。
自他重伤醒来,便见她粗布麻衣,一根发簪几个月未变。起初他以为她是附近的普通村民,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
那时他们穷得只能勉强果腹,他当掉祖传玉佩买来一匹时兴的蜀锦,还记得她披着布料欢欣雀跃的模样。
他伤势初愈,带她去酒楼用膳,她连吃三碗米饭,只因米饭最便宜。
他曾许诺要让她仆从如云、住华屋、尝珍馐、穿绫罗、戴珠翠......
直至他去赎她典当过的物件,才发现她的首饰多是华美昂贵之物。最后他发现了她竟是北燕最受宠的公主,他承诺的那些是她出生时的标配,她却愿意陪他吃糠咽菜,对他念念不忘。
他愈发觉得二人一起吃苦的时光更加弥足珍贵。自己欠她的只能用一辈子的懊悔和念而不得去偿还……
萧宁余光瞟向陆宴,见他神游天外,猜他又陷入了与潇潇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她趁机扯下那个丑到让人想哭又想笑的荷包,还是不要让它到处丢人现眼,贻笑大方了。
“小女很好,恭喜世子凯旋。”
萧宁忍着心中的痛意说完,毫不留恋地擦肩而过,迈步入桃花林。
她怕须臾后,会忍不住和陆宴动手,报家亡身死之仇,但眼下她知自己不是陆宴的对手,会暴露自己不是沈宁的事实。
同时她还有另一个想法:既然要嫁入东宫,她不便和陆宴有过多牵扯,免得为自己和太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眼下远离方为上策。
陆宴回头看着匆忙远去的相似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当萧宁抵达宴席时,宾客已基本到齐。萧宁从外围偷偷溜进去,和沈楚楚一起坐在太傅身后的小案上。
沈楚楚冷眼瞧她一下,并未言语。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萧宁第一次参加宫宴,正是她了解南越权贵圈子的良机。
高位上端坐着长庆帝李丰瑞和祁太后,稍低处是陈贵妃与太子相对而坐。
奇怪的是,始终不见温皇后?
为何?
沈宁的记忆里,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后似乎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皇帝极其喜欢皇后所出的太子李景澈,不仅皇帝看中他,连太后也疼爱这个孙子。
长庆帝虽是知天命的年纪,但看起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不难推断其年轻时也是眉如墨翠,一表人才。
人至中年,恰是励精图治、雄心壮志的时候,因他长期稳坐高位,举手投足间尽显帝王威仪。
太后倒是一脸的富贵随和之相,笑的很亲切,看起来十分慈祥。
而陈贵妃则天姿国色,仪态万方,怪不得独占圣宠,经久不衰。
下排是三皇子和朝阳公主相对而坐,再往下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战功彪炳的国公府世子陆宴。
正襟危坐的他换下粉衫,穿了一件月白色丝绸常服,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衬得整个人更加清俊柔和。
他腰背挺拔如劲松,举杯的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十分潇洒,风度翩翩。
只是那一头如雪的白发格外醒目,在满堂宾客中分外惹眼。
不少闺阁千金向他频频投去倾慕的目光,就连萧宁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然而推杯换盏间,他并无多少喜意,眉宇间却难掩倦色,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意兴阑珊的疏离。
萧宁猜他应是大军千里奔波劳累所致。
宴席上丝竹声声,美酒佳肴间尽是欢声笑语,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可他们饮的庆功酒是北燕男儿的血。
食的肉糜是北燕勇士的尸身。
欢声笑语是北燕子民的哀嚎之声。
萧宁强忍着眼泪,指甲掐进肉里,暗暗发誓,终有一日,她要摧毁这一切的祥和。
陆宴一战定乾坤,以极少的伤亡攻下了北燕这个以铁壁铜墙闻名的泱泱大国,圆了长庆帝多年来的夙愿。
只见他捋着胡子,乐得合不拢嘴:“陆小爱卿,此番你立了大功,眹不仅要为你加官进爵。此外还要应镇国公的请求为你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顿时大殿内安静异常,落针可闻。
京都无人不知,朝阳公主打小心仪国公府的陆世子。
而沈宁也喜欢陆宴。
长庆帝忌惮国公府功高盖主,陆家手握兵权,若与庞大的氏族联姻,强强联合,会让他如坐针毡。
他原本赐婚的对象是沈宁,沈宁是沈太傅的独女,太傅空有头衔,却无实权。二者结合,既能让国公府满意,又包沈太傅高兴,同时自己也可高枕无忧,可谓一箭三雕。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京城传出了“沈女凤命”的消息,国公府和全京城的世家贵族,皆不敢再染指沈太傅之女。而且长庆帝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断不会将沈家女赐做他人妇。
同时,若是陆宴的婚事定下,他疼爱的朝阳公主就彻底断了对陆宴的念想,这也是长庆帝的私心,他不忍看宠爱的女儿一直蹉跎在一个不可能的男人身上。
萧宁面上淡然,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她不停安慰自己:萧宁亡故不久,陆宴不会答应赐婚的,他今生今世只配孤独终老,遗憾终生。
众目睽睽之下,陆宴凤眸余光迅速地瞟了一眼沈宁,然后沉默片刻,最终像是下了某个决心,随后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双膝跪地道:“谢陛下,臣……”
“臣已娶妻,只是内子潇潇福薄,已撒手人寰,臣曾在爱妻坟前发过毒誓,生不复娶,死则同穴。臣恳请陛下成全。”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姿态卑微却坚定。
闻言,大殿中顿时议论声一片,长庆帝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而朝阳公主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陆世子何时娶妻了?娶的是哪家的名门贵女?”
“陆世子出征回来像是换了一个人,听说攻破北燕皇城时,陆世子杀疯了,好像在找一个女子。”
“我听军中的人说,陆世子一夜白头,抱着一个北燕女子的尸身枯坐了三日,原来是他的妻子,不知那女子到底是越人还是如传言那般是北燕人?”
“我还以为陆世子不娶沈大小姐是因为凤命之说,现在看来是他移情别恋了。”
……
刚刚四目相对的那瞬,萧宁从他眼底捕获到些许的悲伤和愧疚,只是再无往日的炽热与深情。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到蟒袍加身的太子身上,公子如玉,雅正端方,她本应该喜欢这样的男子。
而且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让自己走捷径,用最少的时间,权势滔天。
可又为何心里如针扎一般的疼痛,萧宁握着杯盏的手不由自主地微颤。
陆宴竟将“妻子之位”付与潇潇,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脱口而出:此生不复娶。
萧宁目光随即扫向陆宴身边,因陆国公镇守边境,和陆宴一起出席的只有国公夫人,只见风韵犹存、保养得当的贵妇人此刻拉着一张脸,明显是对儿子的言辞不满。
长庆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和:爱卿节哀。既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此事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