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梓那句话,不轻不重,却像一枚楔子,精准地钉进了林屿和耿宝山两个对立的世界之间。
整个小院的氛围,从争吵的沸点,瞬间冻结。
不再是鸡同鸭讲,而是一种被迫的、审视自我的死寂。
“神”的完美。
“人”的体验。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哲学。是路线之争。
林屿那颗被代码填满的大脑,第一次因为一个非0和1的问题,彻底宕机。
他嘴巴张着,那些“容错率”、“留存曲线”的行业术语全堵在喉咙里,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哪个更重要?
废话,当然是玩家体验!游戏不做给人玩,难道供在服务器里当电子牌位吗?
可……《偶·魂》里那不向凡人妥协的完美,才是“神迹”的根源。削弱了完美,神,还是神吗?
林屿第一次,对他奉行的“玩家上帝论”,产生了动摇。
另一头,耿宝山也僵住了。
他一生信奉手艺里的“道”,祖宗的规矩。那收枪定格的精气神,是木偶武生的“魂眼”。半秒的卡顿,就是挖眼。
可梅梓的问题,逼他去想。
这手艺,为了什么?
摆在神龛上,等着和自己这把老骨头一起化成灰?
不!
是给更多人看!让更多人懂!如果没人看,没人玩,他守着这“完美”,还有什么意义?给鬼看吗?
老人脸上的火气退了,剩下的是更深的迷茫和痛苦。
他守了一辈子的东西,似乎变成了一座牢笼,把他自己和这门手艺,一同困死。
院内,万籁俱寂。
林舒推了推眼镜,镜托摩擦鼻梁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她看着梅梓,心底升起的不是震惊,是寒意。
这个女孩,太可怕了。
她不站队,不评判,而是直接拉高维度,抛出一个问题,让水火不容的双方,自己去否定自己。
这不是谈判,这是布道。
段回舟唇边噙着一丝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
一个只会砸钱的疯子建不出神国,但一个懂得平衡“神权”与“民意”的统治者,可以。
“我……”
林屿终于挤出声音,底气弱了一半。
“我认为……‘人’更重要。但……可以找个平衡点?”
他说完自己都心虚。
极致的艺术,哪来的平衡?
“平衡,就是平庸。”
耿宝山一句话,直接把路堵死。
死结。
梅梓已快速浏览了林屿画的逻辑图,还有,耿宝山擦拭木偶时那种虔诚的态度,两个画面在她脑中碰撞。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梅梓要开始“和稀泥”时,她却笑了。
“谁说,只能二选一?”
一句话,满座皆惊。段回舟都愣住了。
林屿脱口而出:“什么意思?一个boSS做两个版本?”
“为什么不能?”
梅梓反问,眼底有光在跳动。
“谁规定,来‘神国’的,必须是同一种人?谁又规定,神,只能有一副面孔?”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气场从仲裁者,切换为创世主。
“我们卖的,不是门票,是一个世界的‘进入资格’。”
“一等人,是‘游客’。他们来打卡、拍照、图个乐。对他们,我们当然要给最友善的体验。别说0.5秒硬直,让他们开心,卡5秒都行。这个版本,叫‘人间道’。”
林屿脑中闪过玩家欢声笑语打卡截图的画面。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新手模式!对啊!
但他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梅梓话锋一转。
“但还有另一等人,他们来,不是为了玩。”
她的声音沉下来,带着某种魔性。
“他们是来‘朝圣’。”
“他们是真正的信徒,是硬核玩家。他们追求的不是胜利,而是被完美的‘神’按在地上摩擦的快感!他们要在亿万次碎裂中,拼凑出‘神’的真正面容!”
“对这群人,”梅梓转向耿宝山,吐字清晰,“我们不仅不能给0.5秒的仁慈,还要把所有属于‘神’的完美,毫无保留地,砸在他们脸上!”
“这个版本,叫‘修罗场’!”
耿宝山眼前浮现出那个木偶武生在血月下,一枪捅穿屏幕的孤傲身影”
人间道!
修罗场!
两个词,如惊雷炸响!
林屿傻了。
他脑子里那些“简单\/困难模式”,在这两个词面前,土得掉渣!
这不是难度划分!这是身份认同!是世界观构建!
游客,与朝圣者!
他瞬间就脑补出了一个庞大的筛选系统,一个隐藏在游戏之下的,通往“神域”的阶梯!
耿宝山更是激动得浑身轻颤。
他听懂了。梅梓没有否定他的艺术,恰恰相反,她把他的“完美”,供奉到了一个更高的神坛!
他的手艺,不是被削弱,而是成了终极的、少数人才能仰望的“神迹”!那些没耐心的蠢货,连见“真神”的资格都没有!
何等的尊重!何等的知己!
“好……好一个‘修罗场’!”老人眼眶发红,声音都在抖,“这才是我这门手艺,该有的样子!”
林舒已经放弃了思考,掏出手机疯狂敲击,备忘录里只留下一行字:
【用户分层,身份构建,“朝圣”概念,顶级社群护城河。模式可复制,价值……无法估量!】
她再看梅梓,那不是个少女,那是行走的央行。
段回舟端起茶杯,对梅梓无声地举了一下。
他低低笑出声,胸膛震动。
找到了。
那个能为他的疯狂野心,构建出可行骨架的人。
“好了,”梅梓拍拍手,将众人拉回现实,“理念统一了,肚子也该饿了。林屿,吃的呢?”
“啊?哦!”林屿这才感到胃里空得发慌。
“走,我请客。”段回舟心情极佳,“德顺楼,包场。”
“等等!”林屿突然喊住他,一脸紧张地凑到梅梓面前,压着嗓子。
“老板……那个‘修罗场’……能给我留个名额吗?”
他搓着手,满脸狂热。
“我不要工资!我命给你!求你了!我想第一个去‘朝圣’!”
那样子,活像一个求神仙给个编制的狂信徒。
院里一静,随即爆发出大笑,连耿宝山都扯动了嘴角。
夜色渐深,一行人离去。林舒留在原地,拨通了律所首席合伙人的电话。
“老周,睡了?”
“没睡也给你吵醒了。说,什么事?”电话那头声音慵懒。
“把A-list上所有人,不管在开曼群岛还是在纳斯达克,天亮之前,全部滚到秦州来。”林舒的指令不容置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林舒,你疯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除非……你找到了能让咱们所吃十年的金矿。”
林舒走到院中,夜风吹起她的发丝。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不。”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我找到了一个,给下一个时代立规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