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出主意要找当年的人,便是为了敷衍梁蘅。奶娘没有想到梁蘅如此执着此事,更没想到十几年来都没消息的人,竟然还能找到。如今要拦着不让梁蘅见是不可能了,一旦让她晓得了当年的事情不是在她心口插刀子吗?奶娘胡思乱想地走神,站在面前都没听到梁蘅跟她说话,直推说昨晚上没睡好想回去躺躺。
梁蘅让红儿陪着奶娘回屋去歇着,又让院里的粗使婆子熬些红枣羹送去。晚些时候,银柳来说了奶娘没事,她才放心。
蔡护卫办事果然周全,不但找到了人,还把人带回了城里,如今暂时安置在客栈里。只是那间客栈偏僻,梁蘅倒不方便过去相见。叫福生进来商议了半晌,最后定好明日找间茶楼见面。
蔡护卫找到的人是十几年前在梁府老夫人院里伺候的秋霜,如今唤作张娘子。当年她出府后嫁了人,生了一子一女,一家子在邻县落了户,过得很是殷实。直到前几年她夫君因病亡故,日子逐渐艰难起来,便时常接些浆洗缝补的活儿补贴家用。蔡护卫找上门去的时候,一开始她并不承认自己在梁府做过下人,直到上了些手段,才把她吓唬住了,跟着来了江宁府。
梁蘅从小就听寿安堂的人说过,祖父在的时候梁家很是风光过的,光祖母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便有四个:秋霞、秋霜、秋雪、秋露。除了她的生母留在府里做了姨娘,其他三个到了年纪便陆续嫁了出去。后来奶娘也提过,吴姨娘病后照顾在病榻前的便是秋霞和秋霜两个。秋霞是余嬷嬷的女儿,梁蘅不敢找她。这回找到的正好是秋霜,实在是太好了!
梁蘅做了一晚上的梦,反反复复地梦到生母,可她远远地总也追不上。她急着喊“娘”,声音却像被棉花裹住了,怎么也传不远。想往前跑,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厉害。前方的身影摇摇晃晃,可不管她怎么追,那距离总也没近一分,反而慢慢变得模糊,像要融进雾里。她慌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凉丝丝的空气。她懊恼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直到银柳摇着她的胳膊,才从梦中醒来。
梁蘅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问道:“什么时辰了?”银柳轻轻把床幔拢了起来,答道:“快卯正了。”
“起吧,早些收拾出门。”梁蘅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银柳把外衣拿了过来,看梁蘅两只眼睛肿肿的,问道:“少夫人昨夜睡得不安生,我叫红儿去煮俩鸡蛋来敷敷眼睛吧?”
梁蘅坐到妆台前照了照镜子,当真有些憔悴:“嗯,叫她手脚快些,别耽误事儿。”
银柳赶忙出了屋子去招呼红儿。奶娘和翠柳一齐端了热水进屋,伺候着梁蘅梳洗完了,银柳才急匆匆地端着两个热乎鸡蛋跑进来。
奶娘一边收拾着床榻,一边和梁蘅闲话。说起秋霜,便回想起当年在小院里照看吴姨娘的情形来。府里的四个秋都是老夫人身边的可心人儿,在一众下人堆里很有些体面,她们四个又很要好。吴姨娘生产后身子虚弱,秋霜便陪在身边和小丫鬟一起照料她,秋霞则日日负责把汤药煎好送来,当真是比亲姐妹还要体贴。
“奶娘,我叫她一声霜姨可妥当?”梁蘅问道。
“要按吴姨娘那儿算,您叫一声姨也不算逾矩,只怕她不敢应啊!”奶娘摇了摇头说道。
梁蘅知道奶娘的意思,她从前是梁府的正经大小姐,现在是将军府二公子的正头娘子,万没有从前的奴婢在她面前充长辈的。可她心里只要想到生母,想到婴孩时秋霜还抱过她便觉得特别亲切。
梁蘅还是和平常一般带着李欣月去了怡然居请安,顺便向婆母报备还想采买些东西,然后送了三个女孩儿去家学。
今天由福生专门驾马车送她们出门。上车前,李欣月扯着福生的袖子问道:“福生叔,我爹爹何时回来?”福生堆着笑脸答道:“三小姐折煞小的了,您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福生吧,二爷如今公事忙着呢,等得空了就回来看您和小公子。”李欣月抿着嘴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那爹爹什么时候接我和弟弟去京城?”福生哄着她:“三小姐只管好生读书便是,等二爷安排好了就会接你们了。”
梁蘅站在门口台阶上看着李欣月的表现,越发觉得这个孩子心思不简单。有事儿晓得找下人打听,却不曾在她面前问过一句,看来是从未把她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她事事仰仗得是她的父亲。
梁蘅也不多言语上了马车,翠柳和奶娘在下头跟着。
到了家学门口,沅姐儿和苒姐儿高高兴兴地和梁蘅告别,李欣月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三姐妹一同进去了。这下子,奶娘和翠柳才上了马车,福生调转马头往茶楼去了。
蔡二早在二楼包厢的窗口看到了李家的马车,赶忙下楼来迎接。梁蘅下了马车看到蔡二,客气地喊了一声:“蔡二哥,有劳了!”蔡二连忙拱手行礼:“二少夫人客气了,份内之事!”
蔡二在前面带路,奶娘扶着梁蘅走中间,翠柳和福生则在后头护着。一步步踏上楼梯,脚步声噔噔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梁蘅的心跳上。她脚有些发软,伸手扶着木质扶手,楼梯转角的光漫过来时,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
奶娘扶着梁蘅,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别说梁蘅了,连她都觉得心里又酸又胀。都十几年没见过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真能找到。此刻她脑子里像被风吹乱的纸页,一会儿是秋霜的模样,一会儿是吴姨娘的模样。
蔡二走到包厢门口推开了门,一个装扮朴素的中年妇人站在屋里正看着门口。奶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确是当年的秋霜。虽老了些,但模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想来这些年日子过得还行,不似奶娘苍老了许多。梁蘅定定地打量着她,使劲在回忆里找寻一些蛛丝马迹,很遗憾,什么都没有,连一点印象都找不见。
站在门里的张娘子也在使劲地打量她们。那大汉找到她的时候,一开始说是有个姑娘想要找寻她在梁府当差时的姑姑,她说并不曾在梁府当过差,也不认识什么姑娘;后来那大汉硬捉她来时又说了:故人要寻她。她实在想不明白,她在梁府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呢?离开十几年了,她早忘了那些前尘往事了。
奶娘扶着梁蘅进了门,翠柳跟着进来顺手把包厢门给关上了,福生和蔡二则守在了门外。
梁蘅上下打量着秋霜,嗫嚅着嘴唇竟有些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开口道:“霜姨,请坐吧!”
张娘子一听,心中万分惊讶:“请问贵人是......?小妇人并不认得几位啊?”
奶娘盯着张娘子的眼睛,问道:“秋霜姑娘,可还记得奶娘王妈妈?”
张娘子闻言,凝神细看,这妇人倒是有些面善。她心中暗自思索:故人要找她,又是与梁府有关,瞧这姑娘虽年轻,品貌气度皆是不凡,这妇人一口便能叫出她从前的名字,难道......她想到此处,灵光忽闪:“你莫不是王妈妈?”说着又看向梁蘅,不敢相信,声音却已带着颤音:“您是大小姐?”
奶娘道:“正是大小姐!”
张娘子激动不已,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梁蘅慌忙搀住她,心中难掩澎湃:“霜姨,快快起来!”
奶娘帮着梁蘅把张娘子扶到桌边凳子上坐下,宽慰道:“秋霜姑娘别着急,如今总算是见着面了,咱们坐着慢慢说。”
梁蘅期待已久的人就在眼前,捏着帕子的手沁出了汗,望见张娘子的模样竟默默地将心中娘亲的形象印了上去,眼眶已泛红。
张娘子也已泪水涟涟,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梁蘅,还当真有些秋露当年的影子,特别是眉眼间的那股柔光,错不了的!
“大小姐都这般大了,长得又漂亮又高贵,吴姨娘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张娘子满眼的惊艳,忍不住夸赞道。
奶娘介绍道:“大小姐自是好的,如今已嫁了将军府的二公子为妻呢!”
“好!好啊!大小姐好福气......”张娘子又要一番赞美,梁蘅心中着急,忍不住打断道:“霜姨,我托人找你是有事想要问你。”
张娘子一愣,看了看一旁的奶娘,又看向梁蘅:“大小姐,千万不可乱了尊卑,您唤我张娘子便是,我如今夫家姓张,早已不是秋霜了。”
经过了刚刚的激动,梁蘅情绪平复了些也不与她多客气了:“好,那我便唤您张娘子吧。我是想问问我娘的事情。”
张娘子听她说的是“娘”,顿时愣了愣,停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大小姐说的是吴姨娘吧,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又擅女红,我们姐妹里,老夫人是最喜欢她的。”
“她,她是怎么死的?”这事儿在梁蘅心里盘绕多时,终究按耐不住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