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兴发动的价格绞杀与渠道策反,如同两根浸过冰水的绞索,正随着1960年3月末的温和空气不断收缩。
索尼这艘曾在全球电子市场劈波斩浪的商业航母,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甲板上的每一颗铆钉都在震颤,船身缓缓驶入它自诞生以来最幽暗的水域。
东京,索尼总部,1960年3月22日,深夜十一点十七分。
总裁办公室的灯光,是这栋二十二层摩天大楼里最后一盏亮着的星火。
窗外,新宿的霓虹依旧在黑夜里编织着不夜城的神话,歌舞伎町的招牌闪烁着暧昧的光晕,车流如织化作流动的光河。但那片喧嚣的光明,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丝毫照不进大贺典雄心头的万丈深渊。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哈瓦那雪茄燃烧后残留的焦苦,混合着红木家具的醇厚木香,最终沉淀出一种类似于金属锈蚀的、冰冷的焦虑感。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像一道道凝固的失败战报,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卷。最上面是法务部的加急简报,红色油墨印刷的标题刺眼夺目:《关于欧洲专利局初步裁定我司第号高频振荡专利有效性存疑的紧急通报》。
下面压着市场部的泣血陈述,纸张上还留着咖啡渍的印记:《东南亚市场2月分析:份额流失加速,渠道忠诚度崩坏,建议紧急止损》。
最底下,是财务部用最冰冷的数字垒砌的墓志铭,报表上用红笔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集团月度现金流预警:同比暴跌70%,账面现金仅可维持87日常规运营》。
大贺典雄没有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上。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在玻璃幕墙的反射下显得异常孤寂。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却略显松弛的肌肉,静脉在皮肤下隐约凸起。
指尖夹着的哈瓦那雪茄已经燃了一半,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蛛丝,随时可能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办公桌上一台早期索尼tR-63型晶体管收音机,拇指反复划过木质外壳的纹路。机器表面保养得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边角处甚至能看到长期摩挲留下的包浆。
这是1957年的产品,是索尼走向世界的起点。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他和井深大先生在实验室里彻夜不眠,围着电路板反复调试,手指被烙铁烫出一个个水泡,却在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清晰电波声的那一刻,相拥而泣。
这台收音机,是“日本制造”从廉价代名词走向技术领先的象征之一,当年在美国市场掀起的抢购热潮,至今仍历历在目。
可现在,这台曾带来无限荣光的机器,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
大贺典雄缓缓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雪茄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后落在地毯上,留下一个微小的焦痕。
从战后废墟中凭借一腔技术理想和不服输的劲头起家,他经历过原材料短缺的困境,击败过国内松下、东芝等强劲对手,也在欧美市场的壁垒中硬生生撕开过一道口子。
难道索尼的辉煌,真的要断送在香港一家成立不过数年的公司手里?断送在一种近乎“流氓”的、不计成本的价格战之下?
他闭上眼,眉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白天会议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幕,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闪回:3月22日白天,索尼董事会会议室)
上午十点,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这微弱的光亮,丝毫驱散不了房间里的压抑。
空气中尼古丁的浓度高得呛人,混合着汗水和咖啡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气息。长长的柏木会议桌旁,十二位董事和高管坐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收音机事业部部长山田一郎,这个曾经以锐意进取和强硬手腕着称的悍将,此刻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猛地将那份市场报告拍在桌面上,“啪”的一声巨响,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不能屈服!绝对不能!”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震动的痛感,“现在谈判就是向暴力低头!索尼的技术尊严在哪里?我们投入了五亿日元研发的专利,耗费了三年时间,难道要任由别人践踏吗?这口气,我咽不下!”
他说着,猛地一拍自己的胸脯,胸口的衬衫随着动作起伏,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
“尊严?山田君!” 财务部长高桥健一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呼吸急促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挥舞着手中的财务报表,纸张在空气中哗哗作响,“你看看这些数字!看看我们的现金流!上个月收音机业务亏损8000万日元,这个月预计突破一亿!尊严能当饭吃吗?再跟下去,不需要东兴来打败我们,我们自己就会因为现金流枯竭而破产!”
高桥健一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着报表上的红色数字:“到时候,别说尊严,连索尼这个牌子还能不能存在都是问题!我们要对股东负责,要对三万员工负责!”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高桥健一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一位年迈的、负责政府关系的董事,佐藤正雄,怯生生地在一片压抑中插话,声音细微得像蚊子叫:“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暂时战略性放弃收音机的中低端市场?”
他说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迎上众人投来的目光,连忙补充道:“集中我们有限的资源,巩固特丽珑彩色电视这些高端产品线?毕竟,那才是未来的方向……收音机市场的利润本来就在下滑,丢了也未必是坏事……”
“愚蠢!短视!” 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
一向以温和儒雅和技术偏执着称的联合创始人井深大先生,竟然猛地拍案而起,手掌拍在桌面上的力道之大,让桌上的咖啡杯都跟着晃动,褐色的液体溅出杯口。
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凸起,伸手指着佐藤正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收音机是我们索尼的根!是让全世界第一次认识‘SoNY’这个名字的产品!放弃了它,就是自断经脉!就是背叛我们最初的理想!”
井深大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你们以为东兴的目标仅仅是收音机吗?今天他们能用这种模式打垮我们的收音机业务,明天他们就能用同样的方法,进攻我们的电视机、录音机、磁带业务!这不是一场可以回避的战斗,这是关乎索尼生存权的战争!要么战,要么死!”
他说完,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胸膛依旧在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决绝与痛苦。
山田一郎立刻附和:“井深大先生说得对!我们还有技术!我们可以研发新一代产品,用技术优势打败他们!”
“技术?研发需要钱!需要时间!”高桥健一反驳道,“我们现在连维持现有产能的资金都快不够了,哪里来的钱研发?等我们研发出新产品,公司早就倒闭了!”
“那就向银行贷款!向股东增发股票!”
“你以为银行会在这个时候放贷给我们?你以为股东还会愿意追加投资?”
争吵声再次爆发,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有人拍桌子,有人摔文件,有人埋头沉默,有人唉声叹气。
大贺典雄坐在主位上,始终一言不发。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看着他们脸上的愤怒、焦虑、绝望和茫然,心中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这场会议持续了四个小时,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两点,最终在激烈的争吵和绝望的氛围中不欢而散,没有达成任何有效决议。
但所有人都明白,最终的决定权,落在了那个此刻独自站在总裁办公室窗前的男人肩上。
(回到3月22日深夜,总裁办公室)
大贺典雄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缓缓吐出烟圈,看着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如同索尼曾经的辉煌。
进退维谷。
这四个字,如同两把冰锥,反复刺扎着他的心脏。
跟进价格战,是眼睁睁看着现金流枯竭的万丈深渊,用不了三个月,索尼就会陷入资不抵债的境地;不跟进,是市场份额永久性丧失、渠道体系彻底崩盘的慢性死亡,用不了半年,收音机业务就会彻底垮掉,进而影响到其他产品线。
索尼,这艘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巨轮,正驶向一片布满暗礁的海域,而他手中的舵盘,似乎已经失灵。
他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杯,里面只剩下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食道,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市场部的报告,再次翻开。东南亚市场的渠道流失数据触目惊心,曾经最忠诚的三个经销商,在上个月集体倒向了东兴;欧洲市场的专利诉讼陷入僵局,对方的律师团队如同饿狼般紧咬不放;北美市场的销量同比下滑了45%,零售商已经开始退货。
大贺典雄的手指在“东兴集团”这四个字上重重按压,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他想起了那个叫陈东的年轻人,三个月前在香港电子展上远远见过一面。
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沉稳,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那不是暴发户的狂妄,也不是年轻人的浮躁,而是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冷静与决绝。
当时他只当对方是个运气好的后辈,却没想到,短短三个月,对方就用如此凌厉的手段,将索尼逼到了绝境。
“陈东……”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敬佩。
凌晨一点,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大贺典雄猛地回过神,伸手拿起听筒,声音沙哑:“喂?”
“总裁,是我,高桥健一。”电话那头传来财务部长疲惫的声音,“刚刚收到银行的通知,我们申请的三亿日元紧急贷款,被三菱银行驳回了。他们说……说我们目前的财务状况风险过高。”
大贺典雄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总裁。您也早点休息。”
“嗯。”
挂掉电话,房间再次陷入死寂。大贺典雄缓缓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揉搓着。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处理各种紧急事务,参加各种会议,应对各种危机。
但他不能倒下。他是索尼的总裁,是这艘巨轮的船长,无论前方是狂风暴雨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必须坚守岗位,做出抉择。
(场景切换:3月23日上午,索尼顶层秘密小会议室)
上午九点,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房间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昏暗,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这是一次范围极小的密谈,仅有四人参加:大贺典雄、井深大,以及两位跟随公司超过二十年、绝对忠诚的心腹董事——常务董事松本健二和技术总监竹内明。
松本健二是公司的元老,从索尼成立之初就跟随大贺典雄和井深大,负责海外市场开拓,为人沉稳老练;竹内明则是技术出身,一手主导了晶体管收音机的研发,是索尼技术团队的核心人物。
四人围坐在一张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桌上放着四杯刚泡好的抹茶,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
“东兴这是要赶尽杀绝!” 松本健二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愤懑,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急促,“昨天晚上,我通过三井物产的老朋友递来话,对方的态度极其强硬。”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他们要求我们全面停止所有法律行动,包括欧洲和北美的专利诉讼,并且要就之前的诉讼行为向他们公开道歉,还要赔偿他们所谓的‘名誉损失’,才能开启所谓的‘和解’谈判。这简直是城下之盟!是对索尼的羞辱!”
井深大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喃喃道:“他们的现金流……怎么会如此充沛?那个‘玉兰’化妆品,难道真的是点石成金术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技术天才面对无法理解的商业现象时的挫败感和困惑。在他看来,商业竞争应该是技术的比拼,是产品的较量,而不是这种不计成本的价格绞杀。
“根据我们掌握的不完全信息,”竹内明苦涩地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东兴集团目前的现金储备可能超过三亿港元,而且每月还有数千万的净流入。‘玉兰’化妆品在亚洲市场卖得异常火爆,尤其是在东南亚和台湾地区,几乎供不应求。”
他顿了顿,补充道:“陈东……他赌上了全部身家,把‘玉兰’的所有利润都投入到了收音机业务的价格战中。而且,他赌赢了。他现在有足够的资本,跟我们打一场长期的消耗战。而我们……”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下半句:我们是上市公司,我们要对股东负责,我们有三万员工要养活,我们输不起。
大贺典雄始终沉默着,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上,那是东兴“先锋”系列收音机的拆解报告。
报告显示,对方的产品在核心技术上虽然不如索尼,但在成本控制上做得极其出色,而且外观设计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价格更是比索尼低了30%。
他想起上次去香港,在百货公司里看到年轻人排队购买“先锋”收音机的场景,那种火爆的场面,和现在索尼门店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靠技术或品牌就能轻易取胜的战斗。这是一场最原始、最残酷的资本消耗战,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索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入了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井深大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比如……寻求政府帮助?或者和其他公司合作?”
松本健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政府那边,我已经试探过了。目前日本经济正处于复苏期,政府更关注的是汽车和半导体产业,对收音机这种传统电子产品的支持力度有限。而且,东兴的背后似乎也有香港财团的支持,政府不愿意轻易介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合作,松下和东芝都在隔岸观火,他们巴不得我们倒下,好趁机抢占市场份额。其他小公司更是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和我们合作。”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四个人的呼吸声在回荡。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和无助,仿佛已经看到了索尼的末日。
大贺典雄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的脸庞,声音低沉而坚定:“再等等。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他知道,这只是拖延时间的借口。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不甘心索尼几十年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