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华东方酒店的电梯里,镜面映出让-皮埃尔·马丁内斯的身影。
他抬手抚平阿玛尼西装的衣襟,面料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的瑞士腕表在灯光下闪过冷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鳄鱼皮公文包的提手,光滑的皮质蹭过指腹,带来一丝虚幻的掌控感。
深吸一口气,他将从新加坡带来的不安压进心底,重新扬起欧洲老牌贵族特有的傲慢神情。胃里隐隐传来一阵痉挛,是东南亚那组难看的销售数据在作祟,他刻意忽略掉,对着镜中精心修饰的自己默念:“他们终究是需要洛维尔渠道的东方暴发户。”
“287间店?不过是散兵游勇。”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怜悯的优越感,“没有我们的品牌背书和全球网络,他们永远走不出亚洲。”
同一时间,东兴集团顶层会议室。
陈东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中环熙攘的车流。阳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清晰的光带。
“咔哒”一声轻响,陈明无声地推门而入,将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放在宽大的红木会议桌上。纸张与光滑木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啪”声。
“董事长,洛维尔的马丁内斯先生已经到了,在楼下会客室等候。”陈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陈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些如同玩具般穿梭的车辆上。“让他再等十分钟。”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把东南亚287个网点的分布图,还有静宜整理的月度利润预测曲线图准备好。用那套新的投影设备,我要让每个数据点都清晰得刺眼。”
“是。”陈明颔首,指尖轻轻拂过文件夹光洁的封面,“图表已经用高精度喷绘仪输出,投影机也调试完毕,亮度足够在日光下看清。需要现在预热吗?”
“不急。”陈东终于转过身,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等我们的客人先亮出他那份‘慷慨’的底牌,让他多享受会儿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走到会议桌主位坐下,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节奏稳定,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交锋校准计时器。
十分钟后,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两名助理缓缓推开。
马丁内斯带着他的团队步入会场,意大利西装的面料泛着细腻的光泽,与会议室冷峻简练的风格形成微妙对比。他的目光像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室内的装潢、家具的材质,最后落在主位的陈东脸上,短暂停留,暗自评估着这个年轻对手的气场。
随即,他伸出右手,脸上绽开一个标准化的商业笑容,牙齿洁白,却未达眼底。“陈先生,久仰。我是让-皮埃尔·马丁内斯,洛维尔集团国际业务总监。”
他的握手有力而短暂,带着法国人特有的礼节性热情,随即便松开,仿佛不愿有过多接触。
陈东与他轻轻一握,手感干燥而冷静:“马丁内斯先生,欢迎莅临东兴。请坐。”他抬手示意对方在客位落座,自己则稳坐主位,姿态放松,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主场掌控感。
身着旗袍的侍者悄无声息地送上清茶,青瓷杯盏落在杯垫上,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短暂寒暄几句后,话题迅速切入正题。
马丁内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指尖相对,形成一个塔尖状——这是他惯用的施压姿势。“陈先生,洛维尔集团对贵公司的‘玉兰’系列抱有极大兴趣和最高赞赏。”
他开口便定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感:“我们认为,这款产品有征服全球市场的巨大潜力。然而,”话锋一转,他刻意放缓语调,“恕我直言,以东兴目前有限的国际渠道和品牌影响力,恐怕很难单凭一己之力,将这份潜力转化为真正的全球性价值。”
他示意助手递上一份精装意向书,封面印着洛维尔的烫金徽章,纸张厚重,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基于此,我们为东兴准备了两个极具诚意的方案。”
他语速平稳,如同宣读早已拟好的剧本:“其一,洛维尔愿意出一笔令人惊叹的价格,一次性买断‘玉兰’的全球专利权。这将为东兴带来立竿见影的丰厚现金回报。”
停顿片刻,见陈东毫无波澜,他继续说道:“其二,如果陈先生对‘玉兰’感情深厚,我们也可以退一步,由洛维尔获得全球独家代理权。东兴只需安心负责生产,我们将动用遍布全球的渠道和营销力量,把‘玉兰’推向世界每一个角落。”
他摊开双手,做出“给予”的姿态:“这对东兴而言,是通往国际顶级品牌殿堂最快捷、最稳妥的通道。许多亚洲公司梦寐以求这样的机会。”
言语间,那份将东兴视为“需要提携”对象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言表。
陈东静静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起伏,既没有被打动的欣喜,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他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润过喉咙,才缓缓放下杯子。杯底与碟盘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马丁内斯先生,感谢洛维尔对‘玉兰’的看重,以及对东兴发展的……关切。”他语气平和,措辞谨慎,“不过,关于东兴的国际渠道能力,以及‘玉兰’的市场价值评估,或许有些信息需要更新。”
他目光转向陈明,微微颔首。眼神交汇的瞬间,指令已无声传递。
陈明会意起身,走向墙边按下遥控器。会议室前方的电动幕布缓缓降下,另一名助手开启了高流明投影仪,一道光束精准地打在幕布上。
第一幅是极高精度的东南亚数字地图,287个鲜红的标记点星罗棋布,其间用清晰的脉络线连接,形成一张密集有序的网络——每一个点,都是深入当地华人社区核心的堡垒。
第二幅是一张陡峭上扬的曲线图,“玉兰月度利润预测”的标题采用冷静的无衬线字体,坐标轴上的数字单位是百万港元,曲线起点已然不低,走势更是近乎垂直攀升,旁边还标注着详细的数据来源和测算模型,专业得无可辩驳。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投影仪风扇轻微的嗡鸣声。洛维尔团队中,有人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陈东走到幕布前,手中激光笔的红色光点精准落在东南亚地图上。“这是东兴通过合资模式,在东南亚构建的287个核心销售网点。‘玉兰’上市首周,已通过这个网络完成全面铺货和市场渗透。”
他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红色光点随即滑向利润曲线图,在那个令人咋舌的峰值处停顿了一下。
“这是基于首周实际销售数据,结合市场热度、复购率预测及产能爬坡模型,做出的保守测算。”他抬眼看向马丁内斯,“东兴目前的战略重心,并非寻求借助谁的通道走向世界,而是选择同谁合作,能以最高效率共同开拓增量市场,同时确保东兴的核心利益和品牌自主权。”
马丁内斯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他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觉前倾,瞳孔微微收缩,死死盯着图表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带来的那份自以为“慷慨”的意向书,此刻突然变得像废纸一样轻薄可笑。预设的谈判节奏、心理优势、话术技巧,在这两组冰冷而强大的数据面前,被砸得粉碎。
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结,之前精心营造的傲慢姿态,如同遇到热刀的黄油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看穿、实力被碾压后的震惊,以及强烈的重新评估欲。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团队成员投来的、带着询问和慌乱的目光。
陈东将他的所有细微反应尽收眼底,语气却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商讨的诚意:“因此,基于东兴现有的市场基础和发展确定性,我们只考虑一种合作模式:双方共同出资,成立专注于开拓欧美市场的合资公司。”
“东兴以‘玉兰’品牌所有权、核心专利技术和部分初始资金入股,必须持有新公司51%的股权,拥有董事会核心决策权。洛维尔则可以用欧洲市场的渠道资源、营销经验及部分资金入股。”他顿了顿,“这是对双方长期利益最公平、最高效的结构。”
马丁内斯张了张嘴,感觉嘴唇干涩得厉害,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回应。原本准备的一整套施压、利诱的话术,此刻全堵在喉咙里,显得无比苍白。
会议室陷入尴尬的沉默,只有投影仪还在尽职地散发着光芒,映照着双方截然不同的神情。
最终,马丁内斯凭借多年的职业本能,强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听起来有些沙哑和底气不足:“陈先生提出的方案……非常特别,也极具野心。这完全超出了我此行的谈判授权范围。”
他站起身,握手告别时,指尖冰凉且缺乏力度:“我需要将今天的会谈详情,以及贵方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数据,完整汇报给巴黎总部。我们需要时间内部评估。”
送走神情恍惚、步伐略显仓促的洛维尔一行人后,陈东回到办公室。
陈明低声汇报:“董事长,政治部的人刚才来过电话,例行询问此次会谈的性质和级别。”
陈东走到窗前,望着维多利亚港逐渐点亮的璀璨夜色,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回复他们,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商业接触,探讨潜在的国际合作可能性。”
“香港是自由港,始终欢迎遵循市场规则和国际商业惯例的合作。我们只是在践行这一点。”
“明白。”
不久后,一份措辞严谨的简短报告,被放在港督葛量洪爵士的办公桌上。报告结论处写着:“东兴集团与欧资洛维尔集团进行初步非正式接触,涉及技术合作与市场开拓可行性探讨。会谈基于自由市场原则,过程正常,未发现异常。建议继续观察,维护本港自由开放的市场形象与国际声誉。”
夜色渐深,覆盖了整个港湾。
陈东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片璀璨,投向更遥远的西方。
洛维尔的傲慢第一次被硬生生挫败,但这仅仅是开始。他清楚,下一次接触,对方必然会带着更现实的方案、更复杂的条款,以及更强烈的、想要夺回主导权的企图心而来。
而东兴,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