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暖风裹着维多利亚港的咸腥,掠过半山宝云道那幢新购的英式洋楼。
陈东倚在露台白色廊柱上,指尖触到柱身温润的凉意。夕阳把廊柱镀成金红色,墙内修剪齐整的草坪上,露珠还沾着傍晚的光。
墙外中环码头的汽笛声、货仓的吆喝声,全被近一人高的围墙挡得只剩模糊的回响。
这处带花园的洋楼,像一块界碑,悄无声息地宣告着他从“元朗胶板厂老板”到“香江实业家”的阶级跨越。
“阿东,这…这楼梯扶手摸着手感真好,得花不少钱吧?”母亲阿娥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难掩的局促。
陈东转身进去时,正看见母亲摸着柚木楼梯扶手,绛紫色绸缎旗袍的下摆轻轻扫过光可鉴人的地板。
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仿佛鞋底还沾着旺角菜场的泥水——那是她穿了半辈子的“底色”,哪怕换上新旗袍,也没彻底适应这“不接地气”的华贵。
“妈,钱的事您别管,您跟爸住得舒服就行。”陈东笑着把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塞进母亲手里,钥匙链上还挂着个小小的平安扣。
“这里清静,晚上没菜场的喧闹,也没码头的嘈杂。佣人、厨子都请好了,我查过背景,都是老实人。”
他没说的是,那三个话少、手脚却麻利得过分的“佣人”,皮下藏着价值千金的仿生钢铁。
白天端茶倒水时,连盘子倾斜的角度都精准到分毫;夜里守在楼下,连风吹动树叶的动静都能分辨。
父亲陈父没看楼梯,也没摸家具,只背着手走到酸枝木窗前,推开厚重的窗扇望了许久。
窗外是半山的暮色,远处的维港闪着零星灯火。他转过身,眉头还微微皱着,只问了句:“工厂那边还顺当吗?联兴的人…没再找事吧?”
“顺当着呢。”陈东给父亲斟了杯热茶,水汽氤氲着父亲鬓角的白发。
“忠哥上月引荐的新加坡李经理,首批八万张龙鳞贴昨天刚发船,货款下周就能到。纽约金伯利百货公司的单子因为与忠哥跟林叔闹翻了所以就停了。”
他没提茶几下层那本新存折——上面的数字足以让大多数香江商人眼红,但在父亲眼里,再厚的存折,也不如“工厂顺当”来得踏实。
口袋里的系统面板轻轻发烫,商币余额突破两万大关的提示还亮着——这代表着超两百万港元的营收。
单是现金存在银行的每日利息,就够普通家庭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但陈东指尖划过面板,心里清楚:钱像水,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漫过更高的岸;守着存折,迟早会被香江这波商业浪潮甩在后面。
安顿好父母,陈东连夜赶回元朗。
车驶进工厂区时,他望着窗外——以前总有人在路边晃悠,要么是联兴的马仔,要么是找事的地痞。
现在路灯下站着的,是穿藏青制服的振卫物业巡逻员,看到陈东的车经过,还会抬手敬个礼。
“兴和堂”改成的振卫物业,把这片区域的秩序捋得顺顺当当。
“东哥!您可来了!”厂长老周捧着报表从办公室跑出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新到的三台自动涂胶机昨天调试好了,您猜怎么着?效率比以前高了三成!还有,越南那边的蓖麻油又降价了一分五,现在咱们月产能稳在五十万张以上,戴维斯和新加坡的李经理都催着要货呢!”
陈东跟着老周走进车间,机器的轰鸣声裹着胶液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盯着传送带上一张张泛着光泽的龙鳞贴,轻轻摇头:“五十万张还不够。你明天就去谈西街那家倒闭的南洋搪瓷厂,整个租下来改造成第二车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虽然未来香江房价会疯涨,但现在地价正在下降,等明年再入手买地更划算。咱们的目标不是喂饱戴维斯和李世昌,是要能吃下欧美市场的胃口。”
租赁既能灵活调整规模,又能把资金省下来投入生产,这笔账得算清楚。
老周眼睛一亮,拍着大腿:“还是东哥想得远!租赁资金压力小,改造起来也快,不出三个月,第二车间就能投产!”
离开工厂,陈东绕到油麻地——原联兴的账房门口,红色的鞭炮屑还没扫干净,门楣上已经挂了块簇新的铜牌,刻着“振卫物业服务公司”。
以前这里总飘着烟味和骂声,现在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阿铁正坐在以前忠哥的位置上主持会议,底下坐着的原联兴兄弟,都换上了藏青制服,少了以前的匪气,多了几分规整。
“咱们现在没有‘保护费’这个说法。”阿铁指着墙上贴的《服务章程》,声音平稳却有力。
“所有商户,不管是菜场的摊贩,还是街边的商铺,都按铺面大小、风险等级,月缴物业管理费和安全服务费。”
“咱们提供什么?夜间巡逻、邻里纠纷调解、防火防盗检查,还有货物押运——明码标价,写在章程上,谁都不能多收一分钱。”
底下一个以前是联兴“红棍”的汉子挠了挠头,声音有点含糊:“铁哥,这文绉绉的章程,那些摊贩能认吗?以前咱们都是…都是直接收的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阿铁把章程往桌上一拍,“咱们现在卖的是服务,是秩序!”
“你去告诉街坊们:缴了费,遇到无赖骚扰,咱们十分钟内到;晚上收摊晚了,咱们的人护送回家;商铺要是着了火、进了贼,咱们优先处置。”
“不缴的,咱们不强求,但真出了事,别怪咱们服务排后——这叫公平,懂吗?”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陈东教的现代管理理念,被他用江湖兄弟能听懂的方式,揉得明明白白。
“还有,”阿铁从抽屉里扔出一个账簿,“从公司账上支笔钱,把隔壁巷那家空门面租下来,办个‘职工夜校’。”
“请个老先生来,教兄弟们认字、算数,也让家里的娃来学——往后做事,不能只靠蛮力,得有点文化,才能走得远。”
深夜的半山书房,只有台灯亮着一圈暖光。
陈东面前摊着写满英文和数字的稿纸,越洋电话的听筒还带着余温——他刚跟伦敦的戴维斯通完话,戴维斯在电话里夸个不停,说哈罗德百货的东兴粘鼠板货架,几乎天天被抢空,还催着他赶紧扩产。
陈东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却没轻松——欧洲市场虽然卖得好,但太依赖戴维斯这一个渠道,风险太高。
得把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最终停在了太平洋对岸——美洲。
可美国市场不是那么好进的,关税高,渠道复杂,他连个熟人都没有。得找块“敲门砖”。
陈东拿起钢笔,在信纸上写下几行英文,语气恭敬却不卑微:先是简单介绍东兴胶板厂的规模——月产能五十万张,三条半自动化生产线;再提品控——每批产品都经过三次检测,次品率低于0.5%;最后说价格优势——依托香江的物流和东南亚的原料,能比欧美本地厂商低15%的报价。
写完后,他又附上一份详细的产品样本清单,让助理第二天一早,分别寄给纽约、芝加哥、旧金山的五家大型贸易公司。
广撒网,总能捞到一条鱼。
窗外的维港灯火与天上的星月交辉,陈东走到露台,风里已经没有了白日的暖意。
山下,是已经被他理顺的江湖秩序;半山,是父母安稳的家;而太平洋对面,那片更辽阔的商业版图,正在他的蓝图里慢慢清晰。
东兴胶板厂靠着振卫物业的庇护,根基越来越稳;租赁扩产的策略,让产能有了爆发的空间;跨洋的订单虽然才刚寄出,却像一颗种子,迟早会在欧美市场生根发芽。
陈东望着远处货轮的轮廓,指尖轻轻叩着栏杆——香江这片天地,对现在的他来说,终究还是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