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在青石板上,姜小葵把脚从一块半塌的瓦片上收回来。那底下压着的烧焦符纸已经被她踢进沟里,风吹两下就散了。
她转身走向弟子甲。那人正扶着最后一位村民往村口走,脸上全是烟灰,看到她过来,张了张嘴:“肩膀……要不要包一下?”
“不疼。”她说,顺手把锅铲插回腰带。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路。雾还没散尽,林子里静得很,偶尔有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弟子甲走得小心,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地面。
“你太紧张了。”姜小葵忽然说。
“刚打完仗,谁不紧绷?”他低声答,“万一有埋伏呢?”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照下来,正好落在她右眼尾那粒朱砂痣上。
“现在不是打仗。”她说,“是回家。”
山道渐渐变宽,脚下的土也干净了。远处传来钟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数他们走过的路。
弟子甲摸了摸怀里的令牌:“大长老应该知道我们快到了。”
“嗯。”她应了一声,没多说话。
走到半山腰,雾彻底散了。前方出现一条岔路,通向一处小药庐。
“那边能换药。”他说,“我去买点伤膏,你歇会儿。”
“不去。”她继续往前走,“走正路。”
“可你这伤——”
“轻得很。”她扯了扯袖子,盖住手腕上的旧疤,“再说,逃兵才绕路。”
弟子甲没再劝。
又走了半个时辰,天机阁的山门出现在视野里。白墙黑瓦,飞檐翘角,门口挂着一排红灯笼,风一吹,晃得厉害。
他们还没走近,就有弟子跑出来报信。紧接着鼓声响起,一队穿蓝袍的年轻人列队站好,手里捧着花枝和酒壶。
姜小葵的脚步慢了下来。
“要不……”弟子甲小声问,“咱们走后山?”
“我说过了。”她看着山门前攒动的人头,“那是逃兵的路。”
她抬手整理了下衣领,撕掉左腕上那条沾血的布条,从怀里掏出新的缠上去。动作利落,一点没拖泥带水。
两人一步步走上石阶。
大长老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穿着深色长袍,手里拿着一面鎏金令旗,看见他们上来,抬手一挥。
鼓声停了。
所有人安静下来。
“此行清剿邪势,断其根脉。”大长老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皆因圣女姜小葵率众奋勇,不退寸7土!”
话音落下,百名弟子齐声喊她名字。
“姜小葵!”
“姜小葵!”
一声比一声响。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泥。那双布鞋已经磨出了洞,脚趾头都能感觉得到凉风。
喊声持续了很久。
她终于抬起头,冲人群笑了笑。
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笑,也不是战斗时咬牙切齿的咧嘴,就是很平常地笑了下,像村里人见面打招呼那样。
人群反而更激动了。
有人把手里的花扔过来,一朵砸在她肩上,花瓣掉了满地。
她没躲,也没捡,只是把锅铲往上提了提,免得它滑下去。
大长老走过来,拍了拍她肩膀:“进来吧。”
她点点头,跟着进了山门。
当天晚上,庆功宴摆在主殿前的广场上。桌子排成三列,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
姜小葵坐在主位,旁边是大长老,对面是各院弟子代表。她吃得不多,主要是在喝汤。
有个年轻弟子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您……您一个人冲进地窖的时候,不怕吗?”
全场一下子安静了。
她放下勺子,从怀里掏出青铜碎片。那东西现在不太亮,摸起来温温的。
“怕。”她说,“当然怕。”
众人等着她往下讲。
她把碎片放在桌上,轻轻拍了下:“但我手里有这个。”
顿了顿,又说:“更因为我身后有人等我回来。”
那弟子愣了几秒,突然红了脸,坐下了。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举手:“您是怎么做到不信命的?大家都说您是药农的女儿,没人信您能当圣女。”
她笑了:“我不是天生就会打架的。我也摔过锅铲,烧糊过饭,被村里的狗追着咬。”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可只要你不认输,东荒洲就有一条路为你开。”她说,“哪怕那条路是拿锅铲挖出来的。”
全场静了几息,接着掌声炸开。
有人喊:“您真是我们的榜样!”
她摆摆手:“别喊这么高,我听着腿软。”
这话一出,连大长老都低头笑了。
宴席快结束时,弟子甲凑过来:“你要不要去洗个澡?明天还得述职。”
“不去。”她说,“我得先把锅铲修好。”
“就为那破铲子?”
“它陪我打了这么多架,不能随便扔。”
她起身离席,穿过回廊,回到自己的小阁楼。
屋里很干净,床铺整齐,桌上放着一碗凉茶。窗外月光照进来,洒在木桌上。
她把锅铲取下来,放在膝上。
铲面有些变形,边缘卷了,柄上的裂纹更深了。她用手指慢慢摩挲那两个刻字——“拾荒”。
这是老乞丐给她的那天刻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圣女,只知道饿了就得找吃的。
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小刀,开始一点点削铲柄。木屑落在地上,堆成一小撮。
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
“睡了吗?”是大长老的声音。
“没。”她头也没抬,“在修家伙事儿。”
门开了。大长老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盏灯。
“我还以为你会去听别人夸你。”
“听多了耳朵疼。”她说,“还不如修铲子实在。”
大长老走进来,看了看锅铲:“这东西,还真跟你一样倔。”
“它要是不倔,早断了。”她用力刮掉一块毛刺,“哪还能敲碎三个阵眼。”
大长老笑了下,在桌边坐下:“你知道下面那些弟子怎么叫你吗?”
“不知道。”
“他们叫你‘圣女典范’。”
她手一顿,差点划到手指。
“谁起的这名?”她皱眉,“听着像祠堂里的牌位。”
“不是贬义。”他说,“你是第一个靠自己打完全套任务回来的圣女。没人帮你布局,没人替你挡刀。你做到了。”
她没接话,继续低头修铲子。
“你恨他们吗?”大长老忽然问,“当年把你丢在药篓里的那些人。”
铲子停在半空。
她想了想:“恨过。后来发现,恨也没用。不如多吃一口饭实在。”
大长老看着她,眼神有点复杂。
“你比我想象的坚强。”他说。
“我不坚强。”她把铲子翻了个面,“我只是不想再被人撵着跑了。”
说完,她拿起一块粗布,开始打磨铲柄。
灯光映在她脸上,右眼尾的朱砂痣一闪一闪。
大长老站起身:“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
“知道了。”
门关上后,她把锅铲平放在膝上,指尖轻轻划过“拾荒”二字。
然后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外面传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走远了。
她把锅铲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
月亮升到中天,照得窗纸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