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曹掾史的令牌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来的却不是畅快,而是千钧重压。城北河堤的烂摊子、张都尉阴冷的眼神、刘度将信将疑的期待,以及那悬在头顶的“军令状”,都化作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林越。
他没有时间庆祝,拿到授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阿石和王统领派来的几名可靠郡兵,直奔城北河堤。
现场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长达百余步的堤段,处处是龟裂的痕迹,几处地方甚至已经塌陷,露出内部腐朽的木桩和松散的夯土。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残破的堤岸,仿佛随时会撕裂这最后的屏障。一旦溃决,城北的低洼地带将尽成泽国。
“先生,这……能行吗?”阿石看着这惨状,声音都有些发颤。
“不行也得行。”林越语气平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堤坝的每一处细节,脑中飞速计算着工程量、材料需求和施工步骤。工程学的素养让他迅速从情绪中抽离,进入解决问题的状态。
他立刻做出了部署:
一、原料与生产:
石灰:野猪岭窑厂全力运转,增加窑口,三班轮替,确保石灰供应。由熟悉流程的老窑工总负责。
黏土与砂石:在河堤附近合适地点设立取土场、采沙场,就近取材,减少运输消耗。
铁矿渣:派人去那处小铁矿,近乎无偿地接收所有废弃矿渣,组织妇孺进行粉碎、筛选。这是最费时费力的环节,但不可或缺。
燃料:征调部分民夫,专门负责砍伐柴薪、运输煤炭,保障窑厂“食量”。
二、人力与组织:
征调民夫:以官府名义,征发城北需保护的百姓,以及部分流民,实行“以工代赈”,每日管饭,并酌情给予少量钱粮。此举既能解决人力,又能稳定民心。
分工协作:将民夫分为原料组(负责取土、运沙、粉碎矿渣)、搅拌组(按林越严格规定的比例混合水泥干料)、浇筑组(负责在堤坝上架设临时木板模具,浇筑并夯实混凝土)、后勤组(负责饮食、工具等)。层级管理,责任到人。
郡兵监督:王统领派来的郡兵,不仅维持秩序,更重要的任务是监督质量,尤其是水泥的配比和搅拌,严防偷工减料。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城北迅速变成一个巨大的工地。窑火日夜不熄,粉碎矿渣的敲击声、民夫的号子声、河水的奔流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活力与紧迫感。
然而,麻烦接踵而至。
张都尉的绊子悄然而至。他明面上不敢违抗太守命令,暗地里却纵容手下郡兵在征调民夫时,故意将一些体弱多病或偷奸耍滑之人塞进来,影响了整体效率。同时,后勤供应的粮食时有不继,显然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林越察觉后,没有直接与张都尉冲突。他请王统领加强了对自己直属区域的管控,同时亲自找到负责粮秣的郡丞属官,不提刁难,只陈述利害:“河堤若因粮秣不继而延误,汛期至,城北尽毁,府君震怒,追查起来,你我皆难逃干系。”一番软中带硬的话,让那属官冷汗直流,供应很快恢复正常。
技术的挑战更是无处不在。大规模搅拌水泥,如何保证比例准确?林越设计了简易的“标准木斗”,一斗石灰配几斗黏土、几斗矿渣粉、几斗砂石,都有严格规定。搅拌必须均匀,干湿必须适度。他亲自示范,盯着搅拌组的工头学会,再由工头培训民夫。
浇筑和夯实更是关键。混凝土需要倒入提前架好的木板模具内,然后用木夯、石杵层层夯实,排除气泡,确保密实。林越几乎整天泡在工地上,这里看看配比,那里检查夯实度,脚上的草鞋磨破了好几双,嗓子也因为不断指挥而变得沙哑。
他的亲力亲为和显而易见的专业能力,逐渐赢得了民夫和底层郡兵的尊重。他们看到这位年轻的林掾史,并非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而是真的懂行,而且愿意和他们一起吃苦。一种基于技术和共同目标的凝聚力,开始慢慢形成。
期间,蔡文姬曾在侍女陪伴下,远远地观望过这片火热的工地。她没有上前打扰,但看着林越在人群中忙碌指挥、亲自示范的身影,看着她无法理解的“水泥”被一筐筐混合、浇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个林越,与她认知中的所有士人、将领都不同。
时间一天天过去,破损的河堤被一点点“吃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灰扑扑、但看起来异常致密坚固的“新堤”。灰白色的水泥表面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就在工程进行到最关键的最后一段时,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闷雷滚动,狂风乍起,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
“不好!暴雨提前了!”王统领望着天色,脸色大变。
工地上顿时一阵骚动。河水肉眼可见地开始上涨,汹涌地冲击着尚未完全合龙的新堤接口处。
张都尉闻讯赶来,看着混乱的工地和汹涌的河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大声道:“林掾史!天意如此,非战之罪!还是赶紧让民夫撤离,减少伤亡吧!”这话看似关心,实则诛心,是想坐实林越的失败。
林越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但他站在堤坝最高处,眼神却异常冷静。他观察着水势和堤坝的接缝,迅速判断。
“不能撤!”林越的声音穿透雨幕,斩钉截铁,“现在撤,前功尽弃!新老堤坝接缝处最是脆弱,一旦被冲开,洪水灌入,旧堤必垮!所有人听令!”
他猛地转身,面对惊慌的民夫和郡兵,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搅拌组,加速生产最后一批混凝土!要干一点,凝结快!”
“浇筑组,跟我上!用沙袋、木板先堵住接口,再把混凝土给我填进去!快!”
“王统领,让你的人帮忙运输!快!”
说完,他第一个扛起一个沉重的沙袋,冲向那最危险的缺口。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泥泞让他步履维艰,但他的身影却异常坚定。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王统领热血上涌,大吼一声:“弟兄们,跟上林先生!”带头冲了上去。阿石和那些早已被林越折服的民夫、郡兵,见主官如此拼命,也纷纷红了眼,嗷嗷叫着跟上。就连一些原本被张都尉塞进来的懒汉,在此情此景下,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抢险的行列。
张都尉看着在暴雨和洪流中如同磐石般指挥若定、身先士卒的林越,看着那群被调动起全部力量的民夫,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与天争时的恶战在堤坝上上演。人声、风雨声、河水咆哮声混成一片。混凝土被一筐筐倒入缺口,迅速被夯实。沙袋层层垒起,暂时延缓着水势。
当最后一方混凝土被夯实抹平,雨势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减小。暴涨的河水,徒劳地拍打着那段灰扑扑、已然连成一体的新堤坝,除了溅起漫天水花,再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堤坝,守住了。
筋疲力尽的民夫和郡兵们瘫坐在泥泞中,看着巍然屹立的新堤和渐渐平息的河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王统领走到同样浑身泥水、几乎站立不稳的林越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越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望向脚下坚固的堤坝,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成功的喜悦,更是一种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踏实感。
他用知识、意志和汗水,赢得了这场与天斗、与人争的战役。
水泥之名,不日便将随着这场暴雨,传遍零陵,乃至更远的地方。而他林越,也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他人庇护的穿越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