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的世界,像一张被彻底漂白的画布,空旷,安静,令人不安。
我在医院又住了几天。身体各项指标逐渐恢复正常,除了那片空白的记忆和偶尔莫名心悸的后遗症。
医生查房时总是说“恢复得很好”,然后委婉地表示,记忆的事情急不来,建议出院后回到熟悉的环境或许有帮助。
熟悉的环境?哪里才是熟悉的环境?
每次医生离开,谢予琛都会沉默地站在窗边,背影僵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股无声的沉重。他似乎对我的失忆感到……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我分辨不清。
他很少主动与我交谈,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通过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或者在我睡着时(我猜是)短暂离开。但每当我醒来,他总是在房间里,或坐或站,确保我抬眼就能看到。
这种无处不在的守护,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与他刻意维持的疏离态度形成了古怪的矛盾。
他会细致地叮嘱护士调整输液速度,会在我尝试自己吃饭却把粥洒到手上时,眉头紧蹙地接过碗勺,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坚持地喂我。但他喂我时,眼神总是避开我的,仿佛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这种沉默的照顾,比言语更让人困惑。
出院那天,他替我办好了所有手续。一辆低调但内饰奢华的车等在医院楼下。他替我拉开车门,手护在车门顶上,是一个习惯性的、透着教养与呵护的动作。
我坐进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依旧是全然陌生。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高级公寓小区,停在了一栋楼的楼下。他带我上楼,输入密码,打开门。
门内的空间,宽敞,明亮,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黑白灰为主,干净得一尘不染,却也……冰冷得没有人气。像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样板间,而非一个家。
“这里……”我站在玄关,有些迟疑,“是我住的地方?”
谢予琛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将我的一个小行李袋放在玄关柜上,声音平静无波:“暂时住这里。安全。”
安全?这个词再次出现。我身上到底有什么需要如此严加守护的危险?
他没有多做解释,指了指主卧的方向:“你住那间。日常用品都准备好了。”然后,他便径直走向了客厅另一边,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书房,我注意到,他进去后,习惯性地从里面反锁了。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感受着这片空间的冰冷与陌生。这里的一切,线条硬朗,色彩单调,连空气都仿佛带着谢予琛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这真的会是我“熟悉的环境”吗?为什么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反而隐隐有些……排斥和不安?
我推开主卧的门。房间很大,带着独立的浴室。床上用品是崭新的灰色系,衣柜里挂着一些符合我尺码的、看起来价格不菲但风格保守的衣物。一切都是准备好的,周全得让人挑不出错,却也冰冷得没有丝毫个人痕迹。
我走到浴室镜子前,看着里面的女人。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这就是姜时安?二十四岁?我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一点过去的影子,一点情绪的烙印,却只看到一片干净的、等待书写的空白。
晚饭是谢予琛叫的外卖,精致却寡淡。我们坐在餐厅长长的餐桌两头,沉默地吃着。刀叉碰触盘子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偷偷抬眼看他。他吃饭的动作很优雅,背脊挺直,下颌线绷紧,仿佛在进行一场严肃的仪式。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眼看过来。我慌忙低下头,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那种熟悉的、心悸的感觉又来了。
“不合胃口?”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没有。”我摇摇头,食不知味地继续吃着。
饭后,他回了书房,再次锁上门。我则在空荡的客厅里无所事事地踱步,试图从这冰冷的家具和装饰中,找到一丝能触动记忆的线索。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像我空白的大脑。
夜晚,我躺在主卧陌生的大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书房里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客厅时钟规律的滴答声,还有我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与门外那个沉默又复杂的男人有着怎样的纠葛。这种彻底的“无知”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我的心脏,带来一种深沉的恐慌。
我下意识地摸向脖颈,那里空荡荡的。我记得醒来时就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但指尖触碰到皮肤时,却仿佛残留着某种微妙的、被什么物品长久贴附过的感觉。
是什么?
我丢失的,仅仅是记忆吗?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听着书房门锁偶尔传来的轻微响动,那个被称为“守护者”的男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他在守护什么?
一个空白的我?
还是一段他不愿让我记起、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过去?
这一夜,注定漫长。
对于失忆的我,和那个守在门外、心事重重的他,皆是如此。
(第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