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风卷起地上的金属粉尘,打在脸上像细小的沙砾。罗奇站在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面前堆积着小山般的、纠缠在一起的机甲残骸和线缆。他的任务,是将它们拆解,按照材质、完整度和潜在价值分门别类。
工头——那个脸上带疤,被其他人称为“老疤”的男人——分给他一套最基础的工具:一柄型号过时、握柄被汗水浸得发黑的气动扳手,几把规格不一的撬棍和合金钳,还有一个边缘卷刃的切割器。
“今天之内,把这堆分完。有价值的放左边,能回收的放中间,彻底报废的扔右边。”老疤言简意赅,指了指几个巨大的金属筐,“按筐算钱。别想糊弄,我眼睛毒得很。”
没有更多废话,老疤转身走向另一片区域。
罗奇沉默地拿起工具,入手是一片冰凉和粗糙。他走到那堆垃圾前,目光扫过。这是一台老旧民用运输机甲的下肢部分,损毁严重,关节扭曲,线路裸露在外,被烧灼的痕迹和厚厚的油污覆盖。
若是以前,无论是作为墨家的维修学徒,还是hLF的“幽灵”,他都有更高效、更精密的工具和方法来处理。但在这里,只有最原始的手段。
他没有犹豫,将撬棍卡进一处变形的装甲接缝,利用身体的重量缓缓加压。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最终“嘎嘣”一声断裂。他动作不停,气动扳手卸下还算完好的传动轴承,合金钳剪断纠缠的线缆,手指拂去关键部件上的污垢,凭借指尖的触感和肉眼观察,迅速判断着每一个零件的价值。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但很快,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感回归了。肌肉记忆引导着他的动作,如何发力最省力,如何寻找结构的薄弱点,如何避免损坏尚有价值的核心部件……这些刻入骨髓的知识,此刻只为了一个最简单目的——生存。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破烂的衣衫,在背后洇开深色的痕迹。昏黄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金属表面反射着刺眼的光。他只感到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渴难耐,腹部传来一阵阵空洞的绞痛。
但他没有停下。
拆解,分类。再拆解,再分类。
他的大脑放空,不再去思考hLF的覆灭,不再去想那些背叛与牺牲,不再去考虑遥远的仇恨和复杂的阴谋。唯一的念头,如同背景音般重复:活下去。拆完这些,就能换取食物,换取净水,换取在这片废土上多喘息一天的权利。
这是一种剥离了一切附加意义的、最纯粹的劳动。不是为了信念,不是为了荣誉,甚至不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存在”本身。
时间在重复的劳动中流逝。当昏黄的天空开始泛出更深沉的橘红色,预示着这颗星球短暂的白日即将结束时,罗奇面前的那堆垃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个装满不同类别零件的金属筐。
老疤背着手踱步过来,锐利的目光在三个筐里扫过。他伸手在“有价值”的筐里翻捡了几下,拿起一个保存尚好的液压阀看了看,又瞥了一眼罗奇。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
“还行。”老疤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的评价,然后从腰间一个脏兮兮的皮袋里,数出几个边缘磨损、材质不明的代币,扔给罗奇。“你的份。”
罗奇伸手接住。代币入手冰凉,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图案和数字,代表着在这个地方通行的“信用点”。
他握着这几枚微不足道的、沾着油污的信用点,感受到它们沉甸甸的重量。这重量并非来自金属本身,而是来自它们所代表的东西——食物,水,以及……继续活着的资格。
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踏实感,从冰冷的代币上,缓缓传递到他近乎麻木的心底。
信用点在掌心攥得发热,罗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离开了喧嚣渐息的废料场。按照老疤随手指点的方向,他走向那片位于垃圾山边缘的棚户区。
这里的“建筑”更加杂乱无章,像是宇宙航行时代遗留下来的疮疤。巨大的、锈蚀的货运集装箱被凿开门窗,层层堆叠;扭曲的飞船隔板与破烂的帆布勉强搭成顶棚;一些看起来像是大型设备外壳的弧形金属片,构成了相对“规整”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生活垃圾与金属氧化混合的沉闷气味。
他在一片相对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标准的、长约六米的旧型号货运集装箱,箱体上原本的喷码早已模糊不清,被厚厚的红褐色铁锈覆盖。一侧被切割开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出的口子,挂着一块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厚布作为门帘。集装箱顶部铺着一些压实的防水材料,但边缘已经卷曲,预示着其防护能力的有限。
这就是他用第一个“日薪”所能换来的,最好的选择——远离人群中心的嘈杂,拥有相对独立的四壁,以及一个名义上的“屋顶”。
他掀开门帘,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内部空间狭小而压抑,光线从门口和箱体上几处不大的裂缝透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除了角落一堆勉强可称为“床铺”的、塞满干燥植物的破烂垫子外,空无一物。
但这空无,却让罗奇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丝。
他走了进去,弯着腰,开始动手整理。没有工具,他就用手。他将地上散落的碎金属和不知名的杂物一点点清理出去,用找到的一块相对完整的复合板,仔细地将地面刮擦了一遍,尽管无法彻底干净,但至少清除了最表层的污秽。他找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沙土,撒在几个潮湿的角落。
然后,他走到那个“床铺”前,将上面发霉的植物填料全部清理掉,只留下相对结实的底层垫布。他走出棚屋,在附近的垃圾堆里翻找片刻,带回一些相对干净、柔软的隔热材料碎片,重新铺了一层。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环顾这个不足四平方米的空间。
这里没有编号,没有任务,没有监视,没有需要效忠的对象,也没有随时可能降临的背叛。它不提供舒适,不提供安全,甚至不能完全遮风挡雨。
但它提供了一样东西——边界。
一道物理上的,将他与外部那个充满压迫、背叛和残酷斗争的世界暂时隔开的边界。在这里,他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不需要思考复杂的阴谋,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死亡负责,也不需要追寻遥不可及的复仇。
他只是一个占用此地的无名者。呼吸,存在,仅此而已。
他走到门口,将那块破布门帘仔细掖好,尽管它无法阻挡任何实质性的侵入,但这个动作本身,像是一种仪式,宣告着这个简陋空间的主权归属。
然后,他走到那张重新铺过的“床”边,缓缓坐了下来。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背后的旧伤在清理劳动后隐隐作痛。但他没有立刻躺下,只是静静地坐着,聆听着外面风刮过金属缝隙的呜咽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这片废土的模糊声响。
在这个由废弃集装箱构成的、摇摇欲坠的壳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名为“自我”的东西,正在这片虚无的废墟上,开始重新凝聚。不是为仇恨,不是为他人,仅仅是为了占据这一方天地,为了下一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