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达成,一种脆弱的平衡在罗奇与泽西之间建立。罗奇被转移到了一个条件稍好的舱室,虽然依旧简朴,但至少有了基本的起居功能和私人空间。力场镣铐被解除,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植入手腕皮下、承诺“仅在极端情况下激活”的微型追踪与压制装置。罗奇对此不置可否,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代价。
身体在hLF提供的、效果远不如伊甸但还算基础的医疗条件下缓慢恢复。胸骨的裂痕在愈合,神经接口的灼痛感逐渐平复,唯有脑中的神骸低语依旧顽固,如同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他开始学着与之共存,将其视为一种必须承受的、获取力量的后遗症。
泽西履行了他的承诺。一台经过初步检修,但依旧显得破破烂烂的“幽影潜行者”被运抵基地的维修车间。看到这台几乎被肢解、遍布创伤的昔日伙伴,罗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它既是他在镀金议会挣扎的见证,也是他通往此地的钥匙。
他被允许在有限监管下进入车间,协助hLF的技术人员一起修复他的机甲。这既是对他技术的某种利用,也是一种变相的信任测试。
车间里充斥着焊接的火花、金属的敲击声和能量工具的嗡鸣。hLF的技术人员大多沉默寡言,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对罗奇这个“前议会成员”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好奇、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罗奇并不在意,他乐得清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机甲的修复中。
他抚摸着“幽影潜行者”装甲上那道几乎将其剖开的巨大斩痕,指尖能感受到金属扭曲的纹理和残留的、属于那台hLF王牌机甲的能量波动。他开始着手清理断裂的线缆,检查受损的传动结构,动作熟练而精准。他并没有完全按照hLF技术人员提供的标准维修方案,而是下意识地融入了许多在墨家天工坊学到的、更注重结构韧性与能量流通效率的技巧。
在一次修复右腿传动的复杂关节时,他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内部卡榫断裂问题。标准方法需要拆卸大量周边部件,耗时极长。罗奇回忆着墨风教官曾在一次非正式交流中提到的、关于类似结构的“震击复位”偏方——一种利用特定频率的轻微能量脉冲,配合巧劲,使内部断裂卡榫短暂复位以便于外部固定的取巧方法。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尝试。他找来一个低功率的能量调节器,调整到记忆中的频率范围,小心翼翼地对着关节连接处施加了一次短暂而轻微的脉冲,同时用手掌根部对着特定位置猛地一敲。
“咔哒”一声轻响,内部传来机构复位的声音。
成功了。
他刚松一口气,准备进行下一步固定,却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牢牢钉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看到车间角落阴影里,站着一个一直沉默寡言、负责清理废弃零件的老工程师。
那老工程师头发花白,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和油污,一身沾满污渍的工作服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他之前一直佝偻着背,专注于分拣零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此刻,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死死地盯着罗奇刚才操作的那只手,以及那个能量调节器上尚未完全消散的、代表特定频率的微光波纹。他浑浊的眼睛里,之前的麻木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罗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老工程师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迅速转过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那个角落,消失在堆叠如山的零件架后面,只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
罗奇僵在原地,手掌还维持着敲击后的姿势,心中警铃大作。
那眼神……不仅仅是震惊于他使用了非hLF标准的技术。那里面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有惊骇,有追忆,甚至有一丝……仿佛看到了不该存在于世之物的恐惧。
最重要的是,罗奇可以肯定,对方认出了他刚才使用的手法。那不是普通的维修技巧,那是墨家天工坊内部,在特定师徒传承间才会口耳相传的、带有鲜明个人风格的“小窍门”。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寥寥无几。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工程师……是谁?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认得墨风教官的独门技巧?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了罗奇的脑海,比神骸的低语更加喧嚣。他原本以为踏入hLF是复仇的开始,却发现自己似乎又跌入了一个更加错综复杂的迷局之中。
他缓缓收回手,看着老工程师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幽影潜行者”静静地矗立在维修架上,如同一个经历酷刑后等待重塑的战士。它躯干上那道巨大的斩痕依旧触目惊心,暴露着内部的精密线路和断裂的骨架,但在hLF技术人员和罗奇连日来的努力下,那些较小的创伤和系统故障已基本修复,残破的肢体也被重新接上或替换。
罗奇站在机甲脚下,仰望着这具与他命运休戚相关的钢铁之躯。修复工作已进入最关键的阶段——不仅仅是恢复原状,更是要利用这次机会,让它变得更强。泽西履行了提供资源的承诺,送来了不少从战场上缴获或通过隐秘渠道获取的、性能优于原装部件的替代品,甚至还有一些稀有的能量传导材料。
但罗奇的目光,早已超越了这些常规的强化。
他的指尖拂过冰冷的装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神骸实验时,那浩瀚数据洪流中惊鸿一瞥的、关于能量流动与物质共振的碎片化知识,以及欧文教导的那些被视为“过时”、却直指机械本质的原理。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改造蓝图,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他要将“幽影潜行者”从一台优秀的II型特装机,改造成一台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幽灵”的座驾。
“这里,”他指着机甲背部主推进器与能量核心的连接区域,对负责这一部分的技术组长——一个脸上带着烧伤疤痕、名叫老疤的男人——说道,“原有的缓冲模块全部拆除。我需要用‘零素纤维’重新编织能量导管,采用非对称分流设计。”
老疤皱紧了眉头,看着设计图上那迥异于任何已知标准的结构:“非对称?这会导致能量负载不均,稳定性……”
“稳定性由我负责。”罗奇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新的结构能减少17%的能量逸散,并在极限机动时,让主推进器获得额外8%的瞬时过载能力。”这个数据是他基于频率感知和神骸知识计算出的结果。
老疤将信将疑,但看着罗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以及泽西下达的“尽量满足其技术要求”的命令,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嘟囔着:“好吧,你是驾驶员,你说了算。不过丑话说前面,炸了屁股可别怪我。”
类似的场景在维修车间各处上演。罗奇对装甲的倾角提出了微小却关键的调整,以更好地偏转实弹攻击;他对武器挂载点进行了重新设计,使其能更快地切换和抛弃武器模块;他甚至对驾驶舱的神经接口反馈回路提出了优化方案,虽然被技术人员以“涉及核心安全,无法改动”为由拒绝,但他已默默记下,准备日后自行尝试。
这些改动,单个看起来或许并不起眼,但组合在一起,却是在从根本上重塑这台机甲,让它更贴合罗奇那融合了锈蚀手术直觉、墨家技巧、欧文理论以及神骸碎片的、独一无二的战斗方式。
修复的过程,也是罗奇自身力量与新身份磨合的过程。他不再是镀金议会的“伴读”,也不再是墨家的“外围成员”,甚至不是锈蚀商会的“绝卖人”。他是“幽灵”,一个游走于各方势力阴影中的复仇者。
他偶尔会抬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车间角落,寻找那个仓惶离去的老工程师的身影。但自从那次之后,那人似乎刻意避开了他所在的区域,再未出现。这个疑问被罗奇暂时压在心底,成为他在这座基地里需要暗中调查的又一个谜团。
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地工作,与hLF的技术人员交流仅限于必要的技术讨论。他敏锐地察觉到基地里不同人对他态度的差异——有像老疤这样因技术而对他产生些许认可的,有依旧充满怀疑和警惕的,也有少数眼中带着对“强者”纯粹敬畏的。
他不在乎。他来这里,不是为了交朋友。
当最后一块新型复合装甲被焊接在“幽影潜行者”的胸腹核心区,覆盖住那道最深的伤疤时,整台机甲的气质已然发生了蜕变。它依旧是那台深蓝色的机体,但线条更加凌厉,姿态更加危险,仿佛一头蛰伏的、经过炼狱之火重塑的凶兽,随时准备再次撕裂星空。
罗奇站在焕然一新的机甲前,感受着它与自己之间那更加紧密、更加敏锐的神经连接。脑海中神骸的低语似乎也因这具即将承载其力量的崭新躯壳而变得活跃了几分。
修复完成,但新生,才刚刚开始。
他伸出手,按在冰冷的装甲上,低声自语,既是对机甲,也是对自己:
“该让他们……重新认识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