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周深维持着半起身准备收拾画具的姿势,腰微微弯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幅色彩混乱的画纸仅有寸许。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住,死死地锁在何粥粥的脸上,锁在她那双捧着画纸、微微颤抖的手上,锁在她因极度用力而微微噘起、艰难嚅动的嘴唇上。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窗外的鸟鸣、远处走廊的脚步声、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世界收缩成逼仄的一点,只剩下何粥粥努力发出声音的侧影,和她手中那张承载着无法言说重量的画纸。
“……送……送给……哥哥。”
这几个模糊不清、需要凭借全部心神去分辨的音节,如同九天惊雷,又似远古洪钟,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撞进周深的耳膜,直抵灵魂最深处。
“轰——”
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认知世界,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重组。
他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僵直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大脑是一片空白,随后是尖锐的耳鸣和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
他呆呆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伸出手,动作迟缓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指尖在触碰到画纸边缘时,甚至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他接过了那张纸。
纸上,是毫无章法的色块堆叠,混乱的线条交错,像打翻的调色盘,又像幼儿无意识的涂鸦,几乎称不上是一幅“画”。颜料厚重的地方尚未干透,沾湿了他的指尖,留下冰凉的触感。
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何粥粥的脸上移开。
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还有些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完成那个简单的句子,对她而言,却像进行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战争。
然而,她的眼睛——那双常常空洞、茫然、或带着恐惧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里面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笨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意味的神情。
她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像一个做了好事期待表扬的孩子,又像一个献出自己仅有的宝贝、忐忑不安等待接纳的乞儿。
“轰——”
第二波冲击,比第一波更加猛烈,是情感的海啸。
巨大的酸楚,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剜刮着他的心脏。酸楚于她表达如此简单意图竟需要付出这般艰辛;酸楚于她在这混沌破碎的世界里,依然笨拙地记着要“送给哥哥”;酸楚于自己之前竟会对这样一个灵魂失控咆哮……
然而,比酸楚更汹涌、更磅礴的,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暖流。它从心脏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连日来筑起的绝望、焦虑、自责的堤坝。
这暖流所过之处,冰霜消融,荒原复苏。
在她认知严重退行、连“喝水”、“难受”这样最基本的需求都难以清晰表达的时候,在她与世界的大部分连接似乎都已断裂的时候,她最本能、最原始的反应,不是索求,不是哭诉,而是——赠予。
她将她此刻所能创造的、在她看来或许是“完整”的东西(尽管在旁人眼中毫无价值),将她残存的、与人建立连接的渴望,化作这几个含糊的音节和一张混乱的画纸,捧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再是康复指标上的一个进步刻度,这是生命本身在极度困顿中,依然顽强闪耀的人性光辉!是灵魂在最深的黑暗中,努力燃起的一簇微火!这簇火苗如此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但它真实地存在着,燃烧着。
周深猛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极致的震撼与感动冲刷下的必然反应。他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画纸,仿佛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重击带来昏迷,而极致的重击,带来的却是觉醒。
在这一刻,周深那被层层焦虑、功利心和自我怀疑所蒙蔽的双眼,仿佛被一道强光劈开。他一直以来纠结的“进步”与“退步”、“有效”与“无效”、“希望”与“绝望”,在这份纯粹到极致的赠予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他守护的,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达到某种标准的“病人”,而是一个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下,其灵魂深处依然蕴含着善与美的、完整的“人”。
觉醒,如黎明破晓,驱散了漫长的黑暗。他依然紧握着那张画,泪水滴落在混乱的色彩上,晕开小小的圆点,但他抬起头,看向何粥粥的目光,已是一片经历过毁灭与新生的、清澈而坚定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