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曳落河重骑带来的死亡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睢阳守军的心头。那冲天而起的青阳火墙,虽暂时阻断了叛军最精锐的冲锋,却也像一道最后的警示符,昭示着睢阳城防御力量的极限已至。
火焰在城门前方熊熊燃烧,映得城头众人脸上明暗不定。李归仁麾下的曳落河并未因这阻隔而彻底退去,他们如同耐心的狼群,在火场外围缓缓游弋,重新整队,那沉默而有序的动作,比疯狂的呐喊更令人胆寒。更远处,尹子琦的中军号旗摇动,更多的叛军步兵如同蚁群,开始向城墙其他破损处涌来,攻势并未因曳落河的短暂受挫而停歇,反而更加狂猛。
“他娘的,这些铁疙瘩还真难缠!”南霁云一箭将一个试图架设云梯的叛军头目射穿喉咙,喘着粗气骂道,他的左臂之前被流矢擦过,简单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
张巡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火油还能支撑多久?”
旁边一名负责军械的校尉面露难色:“太守,青阳火……就剩最后两罐了。滚木擂石也已见底,箭矢……每名弟兄最多还能分到五支。”
一股绝望的沉默在将领们中间蔓延。勇气和意志可以创造奇迹,但无法凭空变出守城的物资。
李白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目光扫过城墙上每一张疲惫、污秽却依旧坚毅的脸庞,最后落在城外那无边无际的叛军营垒和那支如同乌云压顶的曳落河骑兵上。
“不能再等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众人看向他。
李白转向张巡和许远,眼神锐利而坚定:“张太守,许太守。睢阳,我们或许终将守不住。”
这话如同惊雷,让所有人脸色一变。连张巡都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但是,”李白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抵抗的意志,活下去的希望,不能随着睢阳一起埋葬。”
他抬手指向城内,指向那在战火中残破,却依旧挺立的屋舍:“‘净灵之舞’能克制血狼蛊,‘青阳火’能暂阻曳落河,长生诀能强健士卒体魄……这些,不仅仅是睢阳的依仗,更应该是天下所有仍在抵抗叛军的力量的依仗!”
高适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孔微缩:“太白,你是说……‘火种计划’?”
“不错!”李白重重点头,“是时候了!趁现在叛军注意力被曳落河吸引,趁我们还有能力送出一些人……必须把核心的技术、图纸、药方,还有懂得这些技术的人才,送出去!”
许远忧心忡忡:“可是……城外叛军围得铁桶一般,如何送得出去?就算送出去,又能送往何处?”
“有路!”雷万春忽然插话,他之前负责巡查城中防务,对城内情况极熟,“城西有一段废弃的水门,年久失修,隐于芦苇丛中,或许还未被叛军完全封锁!只是水道狭窄,仅容小舟通过,且出口外是否有叛军巡逻,尚未可知。”
“有一线希望,就得一试!”李白断然道,“人选我也已想好。‘剑堂’弟子精通隐匿和突围,由他们护送天工坊的大匠、熟记‘净灵之舞’要诀和药方配置的医师,分作三路!”
他语速加快,如同下达军令:
“第一路,向南!目标江淮!江淮乃朝廷财赋重地,绝不容有失。将‘净灵之舞’简化为强身健体的‘导引术’,连同‘净毒散’配方、守城弩改进图纸,送往扬州、润州等地,助他们巩固城防,防范叛军南下!”
“第二路,向西!入蜀中!蜀地富庶,地势险要,可为朝廷复兴之基。将更完整的长生诀基础篇、青阳火炼制法,以及我们对叛军‘圣狼军’、‘曳落河’的观察记录,送往成都,呈报可能已到达蜀地的太子殿下!”
“第三路……向东,泛海!山东、河北之地,义军蜂起。将最简单的解毒法和对抗狼蛊的实战经验,传给那些仍在敌后苦战的豪杰们!”
他每说一句,就点出几名早已在心目中选定的人员。被点到名字的,有年轻却眼神坚毅的“剑堂”弟子,有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匠人,有虽然面带恐惧却紧紧抱着药箱的医师。
“诸位,”李白看着这些被选中的人,语气沉重而恳切,“你们肩上担着的,不是个人的生死,而是文明的星火,是让这漫天烽火中,不至彻底沉沦的希望。活下去,把东西送到,让我们的血,不要白流!”
一名年轻的天工坊大匠噗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李将军!我等愿与睢阳共存亡!”
“糊涂!”李白厉声喝断,随即又放缓语气,将他扶起,“死,何其容易!活着,把希望传下去,才是真正的艰难!你们的使命,比留在城里战死,更重要千百倍!”
张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李将军所言极是!许大人,你立刻去筹措一些干粮、饮水。高大人,你负责安排他们从水门秘密出发的事宜,务必小心!”
许远和高适重重抱拳:“领命!”
命令迅速被执行下去。城头的激战仍在继续,弩箭呼啸,喊杀震天,而在城墙内侧,一场无声却同样关乎未来的行动,在夜幕和混乱的掩护下,悄然展开。
雷万春亲自带领一队心腹,清理了堵塞废弃水门的杂物。几艘窄小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船的木筏被推入漆黑的水道。
离别的时刻到了。
没有壮烈的誓言,没有挥泪的告别。每一个被选中的“火种”,都只是深深回望了一眼那在战火中巍峨却残破的城楼,看了一眼那些依旧在城头与敌搏杀的熟悉身影,然后毅然转身,蜷缩进狭小的木筏中。
李白站在水门边,最后叮嘱护送的“剑堂”队正:“记住,若事不可为,优先销毁资料,绝不可落入叛军之手!”
“属下明白!”队正抱拳,眼神决绝。
木筏无声地滑入黑暗的水道,消失在芦苇丛的阴影里。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听着城外的喊杀声,判断着叛军巡逻队的动向。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突然,城外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呼喝和兵刃交击声!但很快,那声音就平息下去,并未引起大规模骚动。
“成功了……他们冲出去了……”雷万春侧耳倾听片刻,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李白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随即又更加沉重。送出去,只是第一步。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这些“火种”能否真的到达目的地,还是未知之数。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月无光,只有睢阳城头燃烧的火把和叛军营地的篝火,将天际映成一片诡异的暗红色。
“种子已经撒下,”李白喃喃自语,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承诺,“但愿……春风终有度,星火可燎原。”
他转身,不再看向那已无人迹的水门,青莲剑在手中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迈步重新走向那尸山血海的城墙。
他的战斗,还未结束。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必须为那些已经离开的“希望”,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在睢阳城外,不同的方向上,几支小小的队伍,正凭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怀揣着足以影响未来战局的秘密,向着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前路,义无反顾地潜行。他们是睢阳最后的寄托,是这个黑暗时代里,悄然散向四方的、微弱的,却顽强不灭的……
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