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
这不是靡思自己的记忆,却比任何亲身经历都要来得真切。她像一个悬浮在时空之外的幽灵,附着在一个名为“祭品”的少女身上,共享着她的感官,体验着她的命运。
梦境的帷幕,在处刑者将少女抱离祭坛的那一刻,缓缓拉开。
周围的世界失去了原有的形态。那些曾经在台下见证她被献祭的、狂热而麻木的脸庞,连同那座古老的教堂,一同被浓得化不开的灰雾吞噬。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与腐烂苔藓混合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某种液化的金属。
少女被一个坚硬而冰冷的怀抱禁锢着。
抱着她的,正是那个从地狱中走出的处刑者。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苍白的皮肤下是虬结贲张的肌肉,触感坚硬如岩石,却又带着一种属于活物的、沉闷的热度。那顶标志性的、巨大的金字塔形头盔,几乎就贴在她的脸颊旁,她甚至能闻到上面传来的、陈旧血迹干涸后的腥气。
她本该尖叫,本该挣扎。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在被这样一个怪物抱在怀里,带往未知深渊时,都应该会因恐惧而疯狂。
但她没有。
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她。或许是因为已经见证过最深的绝望——被亲人送上祭坛,等待被“净化”的命运——所以此刻这非人的怀抱,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拯救”。
至少,她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被那把恐怖的巨刃劈成两半。
处刑者的脚步沉重而规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虚无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哐……哐……”的回响。他走得很稳,抱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颤抖,那是一种绝对的力量与掌控,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小心翼翼。仿佛他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注定要被毁灭的祭品,而是一件易碎的、绝无仅有的珍宝。
少女微微侧过头,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沾染着污迹的宽阔后背,以及那被屠夫围裙遮挡住的、充满力量感的腰身。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这片浓雾之后,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折磨,还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独属于怪物的巢穴?
她不敢问,也无从问起。
时间在浓雾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重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抱着她的手臂微微一松,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双脚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时,少女的身体还有些发软,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雾气在这里似乎变淡了一些,让她得以看清周围的景象。这里似乎是某座建筑的内部,结构与之前那座教堂有些相似,但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腐朽、败坏的姿态。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肉般的物质。穹顶高耸,但残破不堪,几缕灰白色的光线从破洞中投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这里是……里世界。是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罪恶与绝望的具象化空间。
处刑者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如一座山。他没有再看她,而是转过身,走向这片废墟中央唯一还算完整的东西——一座与外面那个祭坛一模一样的石台。
石台上同样布满了暗沉的污迹。他伸出戴着白色屠夫手套的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的姿态,拂去了台面上的灰尘与碎屑。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那把一直拖在身后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刃,“哐”的一声,靠在了祭坛旁。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少女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的念头在她心底升起。
他不是要在这里处决她。
他是在……保护她?把她从“祭品”的身份中剥离出来,藏匿到这个无人能找到的、属于他的世界里?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从绝望的冰层下破土而出的、微弱而滚烫的希望。
她看着他,看着那被围裙系带勒出的、充满力量感的腰线,看着那苍白皮肤上蜿蜒的、不知是污迹还是伤痕的纹路。鬼使神差地,她向前迈出了一步。
又一步。
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试探着靠近未知野兽的、胆怯的猫。
最终,她走到了他的身后,停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股灼人的热气。
她缓缓地、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轻轻地、触碰到了他腰间那条粗糙的、沾着血污的屠夫围裙的系带。
那布料的质感粗硬而冰冷。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处刑者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一股肉眼可见的、紧绷的张力,从他每一寸肌肉中迸发出来。他像一头被惊扰的野兽,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但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挥开她的手。
他就那样僵硬地站着,任由那纤细、柔软的指尖,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少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或许是一种最愚蠢的挑衅,会瞬间激怒他,为自己招来毁灭。
但她没有收回手。
在那片刻的、令人窒息的对峙后,他终于动了。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像是电影里的一个特写镜头。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只戴着肮脏的白色手套的手。
少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他要抓住自己,或者……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但他没有。
他只是用右手,捏住左手手套的边缘,然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它褪了下来。
手套之下,是一只完全不像人类的手。
皮肤是同样的苍白,但手指的关节异常粗大,指甲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类似角质的色泽。那是一只属于怪物的手,一只沾满了罪恶与鲜血的、用来执行惩罚的手。
他摘下了手套,然后,将这只裸露的、非人的手,向后伸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那只属于怪物的手,就那样悬停在少女的面前,静默地,等待着一个回答。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看着那只手,那粗大的关节,那暗沉的指甲,那苍白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色筋络。它是一切暴戾与惩罚的具象,是足以撕裂血肉、捏碎骨骼的力量之源。
但此刻,它掌心向上,以一种全然敞开的、不设防的姿态,向她发出了邀请。
她不再颤抖。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勇气,取代了恐惧与绝望。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那只属于人类的、纤细而柔软的手,覆了上去。
当她的掌心与他的掌心相触的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一条无限延伸的丝线。
他的皮肤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岩石被烈日曝晒后才会有的温热。表面布满了粗糙的、硬茧般的纹路,像是常年握持重物留下的印记,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阅读一部写满了杀戮与孤独的史诗。
他的手是如此巨大,她的手在他掌中,渺小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
他没有立刻收拢手指,只是任由她感受着、确认着。
少女吸了吸鼻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五指,一根一根地,嵌入他宽大的指缝之中,与他十指相扣。
这是一个契约。
一个在神只早已背弃的废墟之上,由祭品与处刑者共同订立的、背叛了整个世界的契约。
在她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他那一直僵硬的手指,终于动了。他缓缓地、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收拢了手掌,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禁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那动作里没有丝毫的粗暴,只有一种沉默的、宣告所有权的确认。
他终于,抓住了她。
或者说,他终于,被她抓住了。
浓雾开始翻涌,不再是那种死寂的、吞噬一切的姿态,而是像有了生命一般,在他们周围缓缓流动。废墟教堂的轮廓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一条由锈迹斑斑的金属板铺就的、通往未知深处的小径,在他们脚下悄然浮现。
处刑者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只紧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带。
少女顺从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并肩走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浓雾温柔地包裹,走向那条新生的、不知终点的道路。她的手被他牢牢地牵引着,那份粗糙而温热的触感,是这片冰冷死寂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
每一步,都像是在踏碎旧的宿命。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新的黎明。
梦境的边缘开始溶解,像是被水浸湿的画卷,色彩与线条逐渐模糊、淡去。那紧握着的手的触感,那空气中铁锈的气味,那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一切都在缓缓远去。
……
靡思猛地睁开了眼睛。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微凉的气息。
她还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身旁空无一人,那个庞大的、给予了她一夜疯狂与安眠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一切都像是最真实的幻觉。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在眼前。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粗糙而温热的触感。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想要再次抓住什么。
……梦?
不,不是梦。
身体深处传来的、清晰的酸胀感,以及手腕上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并非虚构。
她的视线,缓缓移向了床头柜。
那本摊开的、古旧的日记本,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就在她注视着那片空白的纸页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一滴墨点,凭空出现在纸页的顶端,像是从虚空中渗出一般。
紧接着,那墨点开始流动,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黑色小蛇,在泛黄的纸上蜿蜒爬行,拉出纤细而优美的笔画。
一笔,一划。
一个又一个娟秀而古老的字迹,在她眼前悄然绽放。
它们所记述的,正是她刚刚经历的那个梦境——那个关于废墟、怪物,以及一只伸出的手的、宿命般的后续。
靡思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生怕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惊扰了这场无声的奇迹。
墨迹流淌的速度不疾不徐,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笔,正在被一位从容的书写者握持着,将一段被时光遗忘的历史,重新誊写于世。
【……于是,祭品伸出了她的手。】
【她握住了那只本该用来处决她的、属于刽子手的手。尘埃落定,契约已成。在神明早已死去的世界里,他们以彼此为唯一的信标。】
【他牵引着她,走上那条由罪孽铺就的、通往救赎的道路。浓雾为他们献上祝福,锈迹为他们唱响赞歌。】
【自此,处刑者有了软肋。】
【自此,祭品有了盔甲。】
当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落下,那股凭空而生的墨迹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纸页上,那段崭新的、还带着一丝湿润光泽的文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亘古的誓言,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终于在此刻,被它的见证者亲眼确认。
靡思看着那段话,许久,缓缓地、将自己的右手,轻轻地覆在了那段文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