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学的银杏大道铺满了金箔,踩上去沙沙作响。
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穿过疏朗的枝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书卷气和草木的微凉。
裴渊独自一人走着,步伐不疾不徐,黑色风衣的衣摆被微风轻轻掀起。
他像一块沉入溪流的墨锭,缓慢晕开,带着不属于这里的冷冽与沉重。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沉静地掠过两旁古老的哥特式教学楼、熙攘的自行车流、抱着书本匆匆而过的年轻面孔。
这里的一切都洋溢着一种蓬勃的、未经世事的朝气,与他身上沉淀的阴郁和世故格格不入。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没有裴家的破产……他本该也是这里的一员。
也许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卫衣牛仔裤,夹着书穿行在人群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误入象牙塔的、带着审视目光的局外人。
当年裴家如日中天时,这里本应是他的起点。裴家太子爷,京都大学经管学院,顺理成章。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背负着破产的狼藉和未解的谜团,像一个局外人般,踏足这片本应属于他的“故土”。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他唇边掠过,快得如同幻觉。
“安歆,快点啦!再晚食堂的红烧排骨就没了!”一个清脆带着点娇憨的女声打破了裴渊周围的沉寂。
他循声望去。
两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确切地说,是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叶安歆。
她正和另一个气质温婉的女孩并肩从一栋教学楼的玻璃门里走出来,两人都背着双肩包,手里抱着几本书,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叶安歆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宽松毛衣,浅蓝色牛仔裤,帆布鞋,长发松松地扎了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她比记忆里长开了许多,褪去了几分稚气,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那个迷路小丫头的轮廓,但更多了几分清丽和书卷气。
“知道啦知道啦,姜瓷你慢点!”叶安歆笑着回应,脚步却一点没慢。
她们正朝着裴渊这个方向走来,说说笑笑,似乎并未立刻注意到前方伫立的高大身影。
裴渊的目光落在叶安歆脸上。几年不见,当年那个圆脸爱哭、迷路后吓得小脸煞白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陆屿川那一家子的轮廓,但气质更偏向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的明媚。
一种与陆屿川的深沉内敛、顾炜深的玩世不恭都截然不同的鲜活。
裴渊的脚步顿住了。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一年暑假,裴父裴母带着15岁的裴渊来京都,打算明天让裴渊回京都上学。
裴渊这天觉得家里无聊,便打算出门逛逛了解一下他明年即将生活的地方。
潮湿闷热的夏夜,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10左右,穿着粉色公主裙,梳着两个羊角辫,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女孩蹲在陌生的街角。
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惶恐包裹着,茫然无措地站在陌生的巷口。
他听到哭声,皱着眉,本想绕开这麻烦,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最终还是冷着脸走过去,用算不上温柔的语气问:“喂,小鬼,哭什么?”
小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清他后,哭声奇异地小了下去,抽噎着说:“我、我找不到家了……哥哥,你是好人吗?”
裴渊当时嗤笑一声,好人?他那时可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但看着那张哭花的小脸,他还是不耐烦地问她家住哪里。
小女孩眼睛一亮,报了一个地址。
他只得认命地牵起那只沾满泪水和灰尘的小手,在夏夜的蝉鸣里,一路沉默地将她送回了戒备森严的叶家大宅门口。
开门的老管家惊惶又感激,小女孩被佣人抱进去前,还回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
门开时,佣人惊慌失措的脸和陆屿川闻讯跑出来时那瞬间的紧张,他还记得。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远在裴家如日中天,他也还是意气风发的裴家少爷时。
他当时只觉得麻烦,挥挥手转身就走,甚至没记住她的名字。
后来才知道,那是陆屿川的表妹,叶家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叶安歆。
“咦?”叶安歆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脚步慢了下来,她终于看到了挡在路中央、气场迥异的男人。
姜瓷也警觉地停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裴渊。这个男人太扎眼了,一身沉肃的黑,面容英俊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峻,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他站在那里,不像学生,不像老师,倒像……一个闯入者。
裴渊的目光落在叶安歆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复杂的意味。
陆屿川的表妹……这个身份本身,在如今这个微妙的时刻,就足以让他多停留片刻目光。
“裴……裴渊哥?”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又因为惊讶而微微拔高。
裴渊脸上的沉郁似乎被秋阳融化了一瞬,那点惯常的戏谑浮了上来,但并不浓烈,更像是一种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回应。他抬步朝她们走去,步伐沉稳。
“叶安歆?”他的声音不高,低沉悦耳,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比对记忆中的模样,“长大了。”
叶安歆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裴渊哥,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她拉了拉身边的姜瓷,“这是我室友,姜瓷。姜瓷,这是裴渊哥,我……我表哥的朋友。”
姜瓷想到昨晚三人查的信息,顿时感觉头顶发麻,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尴尬地点点头:“你好。”
裴渊的目光在姜瓷身上礼貌性地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又回到叶安歆身上:“嗯,好久不见。在京都大学读书?”
“是啊,才大一。”叶安歆点头,随即想到什么,眼神里带着点关切,“你……什么时候回京都的?”她显然也多少知道裴家的事情,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刚回来不久。”裴渊的回答简洁,避开了细节。他的视线扫过她们抱着的书,“下课了?准备去吃饭?”
“嗯,正打算去三食堂呢。”叶安歆答道。
裴渊的目光在那条金灿灿的银杏大道尽头停留了一瞬,仿佛在衡量什么。
然后,他看向叶安歆,嘴角那点微不可查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提议:“正好我也没吃。难得遇见,不如我请你们?算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安歆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深意,“算是感谢你当年没在巷子里哭晕过去,让我省了不少麻烦?”
这话带着点旧事重提的调侃,点明了他们之间那点唯一的、带着点童趣的渊源。
“是你?!”叶安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脱口而出。
她仔细地打量着裴渊的脸,试图从那冷硬的线条和深沉的阴郁中找到当年那个笑容一眼万年的少年的影子。
那份拒人千里的气质,似乎……对得上了又对不上?
或许这些年的事堆积在他的身上,他已经不在是当年的少年了。
叶安歆快速搜索脑海中的记忆:“那个……送我回去的人?”
裴渊几不可见地颔首:“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真没想到……”叶安歆轻声说,语气真诚,“我一直想谢谢那个送我回去的人,只是后来……没机会再见到。”
“现在不是见到了?当年那个小孩现在长大了,长得更漂亮了。现在还喜欢哭吗?”
叶安歆的脸更红了,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糗事,有些窘迫地跺了下脚:“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但语气里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种被亲近长辈打趣的羞赧。
姜瓷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神在裴渊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态度,以及叶安歆不设防的亲近之间转了转,最终没说什么。
她只感觉到一种这世界太小了。
裴渊抬了抬下巴,示意校园外更繁华的方向:“这里我不熟,有什么安静点的地方推荐?我请客。”
他的姿态从容,带着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掌控感,邀请虽然突兀,却因为那段童真的回忆和身份背景的牵扯,显得并不那么生硬。
阳光穿过金黄的银杏叶,在他深色的风衣上跳跃,却仿佛无法真正驱散他周身那股沉淀的、带着秘密的寒意。
他看着叶安歆,等待着她的回答,眼神深处,那点戏谑之下,是难以捉摸的审视和更深沉的计算。
京都大学东门外,那条热闹的梧桐小街尽头,藏着一家颇有名气的私房菜馆——“知味轩”。
门脸不大,古色古香,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是别有洞天的雅致。
雕花窗棂,青砖地面,几尾锦鲤在小小的天井水缸里悠闲游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点菜时,裴渊直接将菜单递给了叶安歆和姜瓷,自己只淡淡说了句:“你们随意,我都可以。”
他靠在椅背里,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乌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
叶安歆和姜瓷点了几个清淡的家常菜:蟹粉豆腐、清炒时蔬、水晶虾仁,外加一笼精致的蟹黄汤包。
姜瓷偷偷瞄着裴渊,觉得这位“破产大亨”的气场实在强大,坐在他对面,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叶安歆则显得相对平静,只是偶尔看向裴渊时,眼中仍带着一丝未散的意外和探究。
菜很快上齐,色香味俱全。
“裴先生,您也吃。”叶安歆轻声招呼,拿起公筷,将一只晶莹剔透的汤包夹到裴渊面前的小碟里,动作自然得体。
“你可以不用叫我裴先生。”
“我……”叶安歆停顿一下,“我叫你裴哥……哥?”
“都可以。”
姜瓷觉得叶安歆在裴渊面前明显要委婉和不好意思。
裴渊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眼前热气腾腾的汤包上,又移到叶安歆脸上。
她温婉的眉眼在氤氲的热气后显得有些朦胧,但那份真诚的善意却清晰可辨。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谢谢。”拿起筷子,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疏离感。
姜瓷努力活跃气氛,讲了些学校里有趣的见闻,叶安歆也适时地接话,雅座里的气氛不至于太过冷场。
裴渊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叶安歆提到某个教授或课程时,会极淡地“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叶安歆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又似乎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追忆。
当话题渐渐聊开,叶安歆也放松了些。她看着裴渊,轻声问:“裴先生……这些年,还好吗?”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但眼底的关切是真实的。她想起了表哥陆屿川提起“裴家破产”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
裴渊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迎上叶安歆的视线。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自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还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习惯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姜瓷连忙低头喝汤。
裴渊却像是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带着一种旧式贵族的优雅痕迹。
这顿饭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中结束。
裴渊叫来侍者结了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走出“知味轩”,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却驱不散裴渊周身那股寒意。他看向叶安歆:“我送你们回学校?”
叶安歆连忙摆手:“不用了裴先生,很近的,我们自己回去就好。今天……谢谢您的午餐。”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姜瓷也赶紧附和:“对对,我们自己走就行,裴先生您忙!”
裴渊没有坚持,只是微微颔首:“嗯。再见。”
说完,他转身,黑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梧桐小街的人流中,像一滴墨汁消失在清水里,留下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直到裴渊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姜瓷才猛地松了口气,夸张地拍着胸口:“我的妈呀!可算走了!安歆,你跟这位裴先生吃饭,压力也太大了!我感觉我后背都出汗了!”她拉着叶安歆快步往学校走,边走边掏出手机,手指翻飞。
“哎,我跟你说,必须马上汇报!莞柠!卿倾!重大发现!”姜瓷对着手机语音,声音压低了但难掩兴奋,“我跟安歆刚刚跟裴渊一起吃饭了!对,就是那个裴渊!在学校东门‘知味轩’!”
叶安歆无奈地看着好友:“瓷瓷,你至于吗……”
“至于!太至于了!”姜瓷眼睛发亮,“你想想,他为什么突然请你吃饭?就因为小时候送你回家?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飞快地把刚才饭桌上的情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发送到了她们四人的小群里。
群名赫然是——“名媛情报站(严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