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入掌心的痛楚,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她胸前那盏早已熄灭三日的魂灯,竟毫无征兆地自主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火光跳动,却不带来丝毫暖意,反而透着刺骨的阴寒。
光影在黑暗的意识中扭曲,勾勒出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
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烛火摇曳。
她的父亲,当朝户部尚书裴昭,正背手而立。
他面前,一个通体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影躬身低语,声音嘶哑如夜枭:“白鸦三日后至义渡闸,时值暴雨,天时地利。尚书大人,令爱聪慧过人,留之恐成大患。她若不死,便让她死在这一场滔天洪里。”
黑衣人微微抬袖,袖口处,一只用银线绣成的乌鸦栩栩如生,瞳孔处一点猩红,诡谲至极。
“你女儿若不死,便让她死在洪里!”
这句话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林晚昭的脑海!
剧痛让她猛然睁开了双眼,瞳孔剧烈收缩。
“小姐!”守在榻边的沈知远见她醒来,又惊又喜。
“扶我起来!”林晚昭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她不顾浑身上下散架般的疼痛,挣扎着坐起,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唇角涌出。
她仿佛毫无所觉,只死死抓住沈知远的手臂,急促道:“裴昭……黑衣人……袖口有银鸦……他们说‘白鸦’三日后到义渡闸……要借暴雨……炸堤……杀我灭口!”
断断续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
沈知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飞快地将所有信息串联起来,眉心紧锁:“白鸦是北境敌国的密探代号!他们这是要借天灾,行里通外国之事,顺便将你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彻底抹杀!时间……就在三日之内!”
“三日?”林晚昭抬手,用袖口擦去唇边的血迹,眼中燃起一抹疯狂而决绝的冷光,“那就——让他们知道,死人的话,比活人更准。”
她看向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的绿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绿枝,将我先前让你记下的、玉佩共鸣时听到的所有片段,编成一出说书词。马上去找城南戏台的崔三娘,让她今晚就加演一出新段子,名字就叫《断弦录》!”
绿枝含泪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林晚昭又转向沈知远:“他们要借天意,我便要借民心!”
当夜,城南最热闹的勾栏戏台,说书人崔三娘惊堂木一拍,一改往日的英雄侠义,讲起了一段凄婉的本地秘闻。
“……话说那官爷,当年许诺林家小姐,护她一生安稳,却亲手将一碗毒茶,送她进了那冰冷的别院!可怜那林家小姐,至死都攥着定情的玉佩,魂魄不散呐!就在今夜,她唯一的女儿,于病榻之上听见了玉佩碎裂之声,也听见了她那狠心的爹,要如何为掩盖罪行,炸了义渡闸,淹死这满城万民!”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台下百姓先是哗然,随即议论纷纷。
就在此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颤巍巍地挤上前来,对着众人哭喊道:“我能作证!我曾是林夫人的贴身老仆!当年夫人被送离府前,曾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我,再也不听那些亡魂的哭声了’!原来……原来是指这个啊!”
民怨如沸油,瞬间被点燃。
不过半个时辰,裴昭府邸门前竟自发聚集了数百名百姓,他们高举着火把,齐声高呼:“裴尚书,还林夫人清白!”“炸堤杀民,天理不容!”
裴昭在府内听闻消息,气得将心爱的古董花瓶摔得粉碎,面目狰狞地嘶吼:“反了!都反了!来人,给我去查封了那个戏台,把那个妖言惑众的女人抓起来!”
他亲率一队差役,气势汹汹地冲到城南戏台。
然而,他们看到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说书人崔三娘早已不见踪影,高台中央,立着的竟是那个传闻中早已病入膏肓的林晚昭!
她一袭素衣,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倒,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她身前,横着一张古琴,正是她母亲的遗物。
“是林家大小姐!”人群中有人惊呼。
裴昭的瞳孔猛地一缩:“孽女!你还敢出来!”
林晚昭没有看他,只是缓缓抬起手,落于琴弦之上。
她的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一滴鲜血从她方才攥紧裂玉的掌心伤口渗出,滴落在焦黄的琴面上,如同一朵凄艳的梅花。
她阖上眼,低声吟唱,指尖拨动,一曲哀婉苍凉的《梅花三弄》起调,幽幽回荡在夜空中。
琴音未落,台下数百名百姓忽然脸色大变,许多人痛苦地捂住了耳朵,眼中满是惊恐!
他们竟感觉耳中嗡鸣作响,仿佛有无数亡魂在随着琴音低语、哭嚎!
“……救我……好冷……”
“……闸……闸底有雷……”
“……不要炸……我的孩子还在家里……”
这正是林家血脉的秘术——“亲缘回声”!
以至亲之血为引,借由琴音的共鸣,将她母亲遗留在裂玉中那些亡魂最后的执念,直接灌入在场所有人的脑海!
恐惧过后,是滔天的悲愤!
那些低语如此真实,如此绝望,瞬间击溃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怀疑!
“是真的!真的要炸堤!”
“天杀的裴昭!他要我们所有人都给林夫人陪葬!”
人群彻底暴动,情绪失控地涌向裴昭。
差役们也被那诡异的亡魂之音吓得两股战战,哪里还敢上前抓人。
就在这混乱之中,沈知远的身影如鬼魅般穿过人群,将一份卷宗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一位混在人群中的老者手中。
那老者,正是德高望重的周夫子。
卷宗里,是沈知远连夜拓印的北境布防图残页,以及一封裴昭写给北境守将的亲笔密信!
周夫子拿到东西,不敢耽搁,连夜联络了三位早已致仕、却在朝中门生故吏遍布的老臣。
四人联名,一份泣血写就的《北境空营疏》在天亮前便被快马递进了宫中,直指户部尚书裴昭克扣军饷,勾结外敌,欲以天灾为名,行卖国之实!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宫中便传出圣谕,寥寥八字:“查无实据,暂禁言路。”
冰冷的圣谕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人的希望。
林晚昭听闻消息,只是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们封得住朝臣的嘴,难道还封得住这滔滔江水吗?”
她眼中再无半分犹疑,立刻对身后的林家大管家林守仁下令:“调集林家所有商船,伪装成运粮队,即刻停泊到九曲堤上游!船上,给我藏满巡河营最精锐的弓弩手!”
夜色更深。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林晚昭的房间,正是白日里消失的贺九。
他递过来一张新绘制的地图,上面赫然是裴府的地下结构图。
“裴府地窖里那条通往城外的密道,有一条支路被拓宽了,足够火药车通行。”贺九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算准了官府会查陆路,所以真正的火药,明日子时,会通过这条支路,走水渠暗管,直接运到义渡闸的闸心底部。”
林晚昭看着他,烛火下,这个男人的眼神复杂难明。
“你为何要帮我?”
贺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曾是夫人的琴童。夫人教我听风辨音,她说,人心,有时候比琴弦更容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铜哨,放在桌上,“若事有不逮,吹响此哨,地底下,会有人应你。”
说完,他便如来时一样,悄然融入了夜色。
送走贺九,林晚昭屏退了所有人。
她来到房中供奉的琴案前,案上,静静地放着一个古朴的木匣,那是她母亲生前用以封存禁忌之音的“断音匣”。
她焚香净手,而后毅然决然地拿起桌上的银簪,划破自己的掌心。
鲜血瞬间涌出,她面无表情地将流血的手掌,整个按在了匣盖之上。
她轻声呢喃,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娘,这一次,我不听亡魂哭了。我替你——去讨一个公道。”
话音落下,那被血浸透的匣盖,竟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自行弹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清越如铃的微弱声音,不似之前的万千鬼哭,而是清晰无比地,直接贯入了她的脑海深处:
“……九音观后,松下有信。”
林晚昭猛然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含义,窗外,毫无征兆地风雨骤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纸上!
远处,城中心的钟楼之上,那口因为过于老旧早已沉寂了十年的哑钟,竟在狂风中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震动——
与此同时,无人知晓的义渡闸水底,那条包裹在油布中的火线,正顶着湍急的暗流,冒着细微的火花,悄无声息地爬过了三分之二的距离。
距离闸心,仅余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