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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通知书是踩着晌午闷热的太阳投进家门的,信封平整无痕,里面那张薄纸却带着沉重的分量。陈武桢盯着纸页上端正清晰的印刷字体,那个平平无奇的校名被父亲用沾着泥土的手指轻敲几下,父亲看着背面学校的简介和图片,“建设的不孬,到底是个公办正经大学!”那声音像沉雷,滚过陈旧而低矮的茅草屋檐,落进院子里,激起三姑清亮有力的嗓音回应。

“二哥!我就说吧!”三姑脚步急促地从外面快步跨进院子,语气里充满了按捺不住的确信,“武桢这孩子从小就稳重踏实!怎么样,大学的通知书没白盼吧?”她目光热切地在父亲和我之间来回梭巡,“这可是老陈家头一份啊,天大的喜事!”

父亲默默卷起一支烟,烟丝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抖落了一些,青烟缓缓腾起,模糊了他额头上深陷的皱纹。我看懂了他沉默里那份艰难——这茅屋四壁清贫,操办一场酒席谈何容易?杯盘碗盏,鱼肉柴米,哪一样不要精打细算,像从石缝里艰难抠出?

“二哥,”三姑的声音放软了些,坐到父亲身边的小凳上,手轻拍着父亲的膝盖,“我晓得你操心什么。可这是咱家第一件关乎孩子前程的喜事,要是静悄悄收了通知书,窝在自己家里,旁人该戳咱们脊梁骨了!”

她顿了顿,目光明亮而炽热,逐一数道:“一为咱兄妹七个这一大家子,多久没能齐齐整整坐下吃顿饭了?正好趁这机会聚拢。二嘛,让孩子们凑点份子钱,权当给武桢出门求学添个念想,几分心意。三,”她的声音忽然拔高,透出殷殷期盼,“咱家底下眼巴巴瞧着的好几个小孩呢,让武桢做个‘打头雁’,立个榜样,后面弟弟妹妹还怕考学不用心?四……”三姑顿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分量,“现在村里王家、李家,哪家娃儿考上个中专都给娃摆酒了!武桢是老陈家头一个正经参加高考的学生,这头炮不响,后头弟弟妹妹办起来都没底气!二哥,难道要让人家说咱陈家一盘散沙,连点喜事都张罗不起来?”

父亲用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从口鼻缓缓喷出,缭绕在他布满风霜痕迹的脸上,又渐渐散尽。他看向陈武桢,眼神似乎询问,又似寻求支持。陈武桢喉头哽咽发紧,羞愧沉甸甸地堵在胸口——那成绩低得出乎意料,几乎羞于启齿,哪里值得如此庆贺?

终于,父亲对着三姑,沉重地点了点头。“行吧,老三,你…你多费心。”

一锤定音。茅檐低小的庭院里,长久以来的寂静被骤然卷起的嘈杂人声取代。灶台是女眷们的阵地。三姑运筹帷幄,婶娘伯母穿梭其中:大姑挽起袖子熟练地刮着鱼鳞,动作干净利落;母亲佝偻着腰身蹲在灶膛前添柴续火,熊熊火舌贪婪地舔舐锅底,阵阵灼人的热浪夹杂着豆大的汗珠一起涌上来;三婶儿立在案板前咚咚咚地斩切着厚重的肉块,案板被沉重的力道砸得隐隐震动;三姑是交响乐的核心指挥,声音响亮地指挥调度:“二嫂,油再热点!”“四嫂,把那盆剁好的鸡块递过来!”锅碗瓢盆在油水的滋滋欢叫声碰撞不休,混杂着大声的谈笑指点。

正屋三间茅草房的屋顶似乎要被喧嚣的人声冲开。正中间那张厚重斑驳的方桌围坐着陈氏家族的长辈们。姑父满面红光,嗓门宏亮:“他二舅,你这个头起得好啊!看武桢多有出息!”陈武桢的名字又一次被抬了出来,犹如烫得灼热的山芋丢在桌心。“咱老陈家,祖坟冒青烟啦!”他笑着举起倒得满溢的酒杯。

父亲微微欠身,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丝很淡的弧度:“唉,孩子自己争气,赶上了好时候……”他话未落音,桌上的谈锋立刻被争抢:“啥好时候,那是底子好!二哥你这人就是太实诚!”“就是!这杯酒你得干了!”附和声此起彼伏,带着不容推拒的热情。父亲无奈,只得端起粗瓷酒杯,浑浊的液体微微摇晃,“滋溜”一声咽下去,喉结滚动,脸上的皱纹随之更深地扭紧了。

而陈武桢,那个名字被反复颂扬的主角,却像一只悄无声息脱线的风筝,从滚沸喧嚣的屋子边缘飘荡出来,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西配房。这门低矮逼仄,门框上剥落的油漆碎屑触目惊心。一股比堂屋更为闷浊窒息的燥热汹涌地包围上来,阳光凶猛,穿透薄薄的门板,毫不留情地泼洒在由混凝土楼板构筑的平顶上,被灼烤着,像一个沉闷的烙铁。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呼吸变得如此费劲。只有堂屋里的碰杯声、谈笑声、厨房里锅铲激烈的碰撞与女人们高高低低的言语,合成一个巨大的音浪,热切地撞击着这间小屋单薄的四壁,闷闷的声响仿佛近在耳边。

喧嚣如同无法停歇的潮水,无情地一层又一层冲刷着陈武桢早已脆弱的神经。他的掌心已攥得生疼,指甲狠狠嵌入皮肤——那里深藏着另一个秘密,另一个关于六月的炎热下午的秘密。

那天烈日悬顶,灼烧得空气都在扭曲。陈武桢就是在这间西配房自己打电话查询的高考成绩,颤抖的手指按着查询键。电话那头报出来的数字像是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心上。那个分数,离二本线竟还差一大截!刹那间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人被抛进黑暗无底的冰窟窿里,四肢僵硬麻木。世界彻底失声,只剩下心脏沉重而绝望的鼓点在耳膜里空洞地撞击。

“武桢哥!”声音清脆如风铃,猝然打破了配房浓稠窒息的沉寂。

陈武桢一惊,抬头。四个活泼的身影挤在门口,光影勾勒出他们的轮廓:小堂弟陈峰才刚小学毕业,踮着脚尖探头探脑;三叔家的女孩陈莹,扎着精神的马尾辫,眼睛灵动得像春天蓄满清水的溪流;还有三姑家的表弟……他们的小脸上洋溢着一模一样的神采——那种纯粹到不染尘埃的、没有任何杂质的、近乎膜拜的向往光芒。

“武桢哥真厉害!”三姑家的表弟抢先喊道,带着羡慕的语气,“我以后也要考大学!跟你一样!”

“哥,大学特别大吗?是不是就不用下地干活了?”陈峰紧跟着追问,小脸紧绷着无比认真的神情。

每一句童言无忌的崇拜,都像是无形的钢针,密密匝匝地刺在胸口最深处那块最柔软的位置。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做“愧疚”。陈武桢是兄长,是这大家族里第一个走上独木桥的人。本该做一枚探路的响箭,为后来者标记方向,闯开屏障。未曾料想,他却折戟在这头一回的征途中。

他们的目光那般纯粹炽热,如纯净的水晶,映照出的正是他们心中想象的那个优秀、挺拔、令人敬佩的陈武桢。可镜子的反面,陈武桢清晰地知道,那里只有自己失魂落魄的影子在飘荡。弟弟妹妹们此刻闪亮的憧憬,终有一天会经历真实考卷的暴晒与磨练。当他们真正站到陈武桢今日的身后位置,回头再看时,便会蓦然惊觉,他们当年如此仰慕的长兄,其实不过是以一个不算光彩、甚至令人难为情的姿势,摔在了那座叫“高考”的独木桥起始处。羞愧瞬间如同汹涌燃烧的山火,从心底猛烈蔓延开来,一路烧灼上陈武桢的脸颊和耳根,火辣辣地烫得厉害。

“饭好了,都来吃饭喽!”三姑嘹亮的呼唤声如同解围的号角,自堂屋穿透而来,驱散了门口探头探脑的孩子们。我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几乎是踉跄着站起,逃离那几双纯真却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目光。

堂屋的方桌上铺陈着难得一见的盛大排场。荤素大盘小碗挤挤挨挨地摆满了一整桌,油腻的香气混合着喧闹的劝酒声,在燥热的空气里不断升腾翻滚。长辈们已团团落座,父亲脸色涨得更红了一些,眼神也显出几分浑浊的迷离。几个叔叔们还在锲而不舍地往彼此杯中续酒,嘴里说着“这是喜酒”“不醉不算数”一类的话。

陈武桢走到靠墙边的角落,抱起那个装满了廉价散白塑料瓶的酒壶。冰凉的塑料很快被手心的汗濡湿。陈武桢低着头,逐一走到每位长辈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们面前粗瓷酒杯。那浑浊的液体倾泻而下的声音,仿佛是陈武桢无声的心在坠落。当酒液即将到达杯沿时,陈武桢的手总会习惯性地向上顿一下,收住力量——乡下人喝酒最忌讳斟满溢出,那叫“碰杯落(lào)”,极其不吉利。

“来!武桢敬酒了!好孩子!有规有矩!”姑父略带酒意,声音洪亮地称赞。

“咱老陈家后继有人哪!”四叔随之附和,笑得满脸褶子堆叠。

陈武桢没有抬头,强撑着牵动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单薄如纸的笑容。那笑容悬在脸上,底下却藏着无数汹涌的洪涛。敬完最后一杯,陈武桢轻轻放下酒壶,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含混地说了句“我…我去盛饭”。没等桌上人反应,便迅疾地转身,再次一头扎进那间犹如蒸笼的西配房。陈武桢顺手从锅台上抓起两只冷硬的馒头。身后杯盘碰撞声和劝酒声在关上门的瞬间便被隔绝,如同两重截然不同的天地。

闷热重新如同蛛网般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馒头的冷硬干涩得难以下咽,我只勉强啃了两口便丢在了一边。堂屋喧嚣依旧,仿佛永不谢幕的闹剧。时间,在这闷热的小屋里仿佛被冻结了,黏稠沉重得化不开。终于,外头的喧闹渐渐转向一种疲惫的温和。大人们的交谈声低沉下来,酒意退去,纷纷喊道:“撤了吧,换个茶,醒醒神!”、“熬得不轻,换个喝法!”。

陈武桢知道,该自己再次出场了。陈武桢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和眼底不明的湿润,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矮门。

茶杯代替了酒杯,袅袅升起清淡的白色水汽。堂屋弥漫着散席后的狼藉气息和茶水的氤氲。陈武桢提起那把沉重、内里已沉淀了不少茶垢的老茶壶,壶盖的把手已经摔掉了。茶水倾注入杯盏的哗啦声响在安静下来的空间显得格外清晰。

“二哥,”三姑啜了口热茶,温和地看着坐在上首默默抽烟的父亲,“后面还有几个孩子呢,都看着武桢的样儿。你看这一摆酒,孩子们劲儿头就不一样了!心里头都明白了,只要念书用心,咱陈家上下就捧着你风光!”三姑的话像投石入水,轻轻漾开了一圈圈温情的涟漪。

“是啊!”大伯慢慢摆弄着粗瓷茶杯盖,声音沉稳,“日子虽紧巴,路还长着呢。要紧的是有志气。咱陈家祖上也不是啥大富大贵,一步步不也都奔出来了?”三叔拍了一下大腿,点头接腔:“对!后头的孩子们,都紧跟着武桢的脚印往前奔!”

又是夸赞。那些话熨帖着父亲的耳朵,他脸上显出被暖意包裹的表情,眉头舒展开一些。这些话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地刺在陈武桢心头,缓慢却无休无止地搅动着内里那早已溃不成军的地方。父亲微醺的满足神情,三姑眼中殷殷的期望,如同一面照妖镜,映照着我灰头土脸的失败。这份庆贺,此刻于陈武桢,俨然成了一场面向未来、鞭策后辈的仪式——而陈武桢,这并不合格的领头雁,不过是被放在供桌显眼位置的一个活祭品,提醒着众人梦想的形状和现实的落差。酸涩的滋味从喉头蔓延开,连那浓郁的茶烟,吸入口中都带上了压抑的苦涩。

三点钟的光景,日头西斜,院子里的树影被拖得长长的,显得有些慵懒而沉默。终于,这场热闹的大聚会,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向院门口的方向流去。叔叔姑姑们高声叮嘱着路上慢点;孩子们彼此嬉笑着约定下次一起放风筝的时间;母亲和三姑等忙着把剩下的饭菜塞进亲戚们带来的篮子或是旧布袋里,嘴里还念叨着“都放在这里也吃不动,大家分分吧,天热一过夜就坏了”、“拿回去喂喂鸡鸭也好”……

喧嚣终于散尽。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院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浓郁的菜肴余香,混杂着地上散落的花生壳、瓜子皮以及被踩踏过的新鲜泥土气息。此刻的寂静,如同一块沾湿水的厚重棉布,沉甸甸地压下来。父亲靠坐在门槛旁,粗粝的手指习惯性地卷着自制的旱烟。金红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如同他不曾轻易言说的疲惫。母亲沉默地坐在已经杯盘狼藉的方桌旁,端起印着红双喜的白瓷茶缸,深深吸饮着里面温吞的茶水。她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一块深色的印迹,又慢慢风干,起了一层浅浅的灰白盐渍。

陈武桢默默地拿起长竹枝扎成的扫帚,开始清扫一地狼藉,枯叶和杂物被扫帚推开时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父母之间没有言语交流,唯有父亲烟卷明灭的微光,母亲沉重的吸气声,以及陈武桢扫帚划过地面那持续低回的摩擦声,在空旷的院子里交织着某种沉重压抑的寂静。

沙……沙……扫帚划过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这单调的声音不知重复了多久,忽然像一枚石子落入水中,在陈武桢疲惫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圈意外的涟漪。画面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闪现——去年秋天,也是这院子,也是为了大伯家的长子陈建国摆的订婚宴。那张脸因为酒意和喜悦涨得通红,新嫂子的头巾红得像燃烧的火苗。锣鼓唢呐的旋律,喧嚷的喝彩声,宾客们大声说着恭喜与祝福的话……宴席散后,陈建国哥站在屋檐下,羞涩却紧紧握着身边那个姑娘的手,脸上洋溢着某种实实在在、沉甸甸的幸福光彩。

思绪在此处蓦然拐了个弯。一个大胆而模糊的幻影悄悄潜入陈武桢的脑海,如同海市蜃楼般短暂地映照在眼前这片狼藉之上——倘若……倘若此刻地上残留的瓜子皮,那半倾倒的条凳,还有空气中残余的烟火气,不是为了一场寒酸的升学宴,而是……为了陈武桢的订婚之喜?陈武桢的手,此刻紧握的不是冰冷的竹扫帚柄,而是……另一只柔软而温热的、属于女孩儿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是柳晴雯?

柳晴雯。这三个字在舌尖无声地滚动,像蘸满了世间最甜蜜的蜜糖,却又裹了一层尖锐无比的芒刺。

“要是……要是今天是我们的订婚……”这个念头在陈武桢心底悄然绽放,带刺的花蔓却在瞬间疯长,勒紧了他颤抖的心房。

但这近乎奢望的幻象,脆弱得如同晨曦微光中稍纵即逝的露珠,甚至没能完全在陈武桢的心尖站住脚,便被周遭坚硬冷硬的现实狠狠击得粉碎。

陈武桢抬起头,视线缓缓划过这座被烟火气笼罩却难掩其窘迫的老屋。屋顶覆盖的灰褐茅草,不知经历了几载风雨霜雪的剥蚀,边缘已朽烂发黑,有的地方稀疏成缕缕的线,无力地垂挂在土墙上,如同一道道宣告老迈的伤口。风拂过,茅草便簌簌地抖动,散落下一些枯败的屑末和尘土颗粒。墙角根部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泥灰,老鼠钻进去啃噬砖土的细小痕迹随处可见。几扇旧木门漆色早已剥落大半,露出木头本原灰白的筋络,在岁月和湿气的侵蚀下显得斑驳松垮。

现实坚硬冰冷的触感从扫帚柄传递到手心,直透心底。在这份残酷得令人窒息的对照面前,刚才那一刻因柳晴雯的名字而生出的短暂光亮,顷刻间黯淡破碎,坠入永恒的寒夜。

贫穷二字,如同巨大的、无声的烙印,深深镌刻在这方寸屋檐的每一块灰暗的砖石缝隙里,每一缕垂坠的烂茅草中,深深印在陈武桢二十年漫长人生的每一个角落。它像一片亘古不散的沉重阴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陈武桢的呼吸和灵魂,让陈武桢每一次试图向上仰望的瞬间,都被它的重量无情地压弯了脖颈。

那些在村头老槐树下纳凉的老太太们,她们被生活磨砺得粗粝如砂纸的话语,毫无预兆地在耳畔重现:“……哎哟,说句不该说的,当年要不是你大娘我糊涂,说啥也不能嫁到这山旮旯!穷得耗子饿得搬了家!你瞅瞅,嫁个人,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

“……可不是!窝!家雀子(麻雀)下地啄泥叼草秆儿,都知道寻个遮风挡雨的树杈垒个窝!老母鸡咯咯两声,还晓得找捆暖和麦穰给自己盘个下蛋的地界儿呢!人呢?比鸡都不如?”她们带着浓厚乡音、几近刻薄的抱怨和叹息,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楔子,直直地钉进我的心里。

陈武桢执拗地握紧那粗糙的扫帚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仿佛只有靠着这种力量才能抵抗那汹涌袭来的、足以把人压垮的自惭。陈武桢的目光无法从剥落的土墙、深陷的门槛上挪开——柳晴雯那白皙美丽的面容在心底最隐秘处清晰地浮现,却被这冰冷的现实衬得如此遥远和虚妄。

目光下垂着,陈武桢的心脏也沉沉地坠了下去,被无形的巨石压迫着,牵拉着我的头颅也愈垂愈低。视线被自己脚尖前那片被扫帚推开的、混着瓜子壳与灰土的泥地占据。那些细细密密的尘土里,仿佛埋藏着他所有秘而不宣的懦弱和挣扎——关于前程,关于这触手冰凉的家境,关于柳晴雯那个早已在心底盘桓已久、只待破土发芽的念头。

是啊,关于她……陈武桢早就费尽心思打听过了。村里几个嫁来的外姓嫂子,娘家就在柳晴雯那个庄子!按照这方水土传了千百年的老规矩,只要有了合适的中人,两边都熟络的中间人,从这头揣上一包点心或者一条香烟,穿过两道田埂,敲开柳家那扇院门……这婚事,就有几分可以言说的眉目。

陈武桢甚至曾在脑海中千百次演练这样的场景:那个两边都熟的嫂子,带着憨厚又体面的笑容进了柳家院子,放下东西,操着热情爽朗的腔调说:“他大婶子,您瞧我来为啥?还不是为了你那朵花儿一样有出息的闺女晴雯啊!” 然后细数陈武桢如何老实本分,家虽清苦但底子干净清白——这绝不是虚言……最后再补一句:“关键是两个娃子自己早就投缘哩!我们这些中间人啊,说白了就是跑个腿传个话,给俩好娃娃点破中间这层窗户纸!” 仿佛只要这层薄薄的纸被捅开,温暖的光亮就会倾泻而下……

这一切,在陈武桢充满希望的时刻,曾像春天田野里生机勃勃的麦苗一样真实而近在咫尺。陈武桢甚至曾天真地笃信,他和柳晴雯之间,只需要某个中间人适时轻轻敲一下门,只需要三言两语将那份不言而喻的情愫点破,就如同打开一道轻巧的院门——门开了,迎接他们的便是共同拥有的、踏实而温暖的人生。

这小小的、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幻梦,在陈武桢过去一年的复读生涯里,曾被他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如同守护一盏在漆黑荒原上唯一的灯火,在无数个被试卷淹没的凌晨苦苦支撑着我枯竭的心力。

“复读……再战一年……” 当初做出这个选择时的决心如同滚烫的烙铁印在心头。

而今,高考结束,成绩揭晓,尘埃落定。陈武桢非但没有触摸到梦想中耀眼的重点线,甚至离那个自己曾设定为最低及格线的“本科”二字,也差了遥不可及的一大截!

残酷冰冷的现实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将陈武桢内心深处那一点仅存的、来自复读和柳晴雯的烛火般微弱却珍贵的自信,彻底地卷走了。

陈武桢小心翼翼地保护了整整一年的那个微弱星火——“考上好大学,堂堂正正去提亲”——此刻已经被现实彻底浇灭、碾碎,连一丝青烟都未能留下,徒留一地冰冷的灰烬。陈武桢亲手埋葬了它。在这场为“大学”之名而设、却只让他更痛感挫败的盛宴之后,在眼前这片废墟般贫瘠破败的农家院落里,他所有积蓄起来的勇气与希冀,都被抽得干涸见底。

那个关于委托媒人、关于勇敢走向柳家庄子、关于点破心意并请求她未来的计划……那些曾经清晰如昨的炽热念头,如今在现实冰冷而赤裸的嘲弄前,全都变成了最不堪一击、自取其辱的笑话。

而今呢?

梦想再次轰然倒塌,摔得粉身碎骨,连同那个小心翼翼呵护了一整年的“考上就去找柳晴雯”的梦。那个关于柳晴雯的、触手可及的未来,如同阳光下斑斓的肥皂泡,被“专科”和“三间茅屋”这两个冰冷的词轻轻一戳,便化作几滴微咸的泡沫,再也无迹可寻。

在这个为那个可怜兮兮的专科资格而张罗的、名为庆祝实为展示家族凝聚力的宴席之后,在这个弥漫着廉价酒菜气味和亲戚们殷切期盼、却只能更映照出其自身失败的贫穷院落里,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信念和勇气,早已被釜底抽薪,彻底崩塌。

那个关于媒人、关于踏进柳家庄子、关于在众人见证下坦然牵起她的手、请求与她共度一生的炽热梦想,此刻在现实无情的映照下,只余下一个苍白而可笑的幻影。

柳晴雯考上了哪里?陈武桢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但他清楚自己考上的地方——一个拿不出手的专科。而“柳晴雯”这三个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他踮起脚也难以企及的可能——她的聪慧、她的家庭、她那在信中隐约流露的对广阔世界的向往……

他还能拿出什么去配那个清澈如溪水的姑娘?除了这三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茅草屋和那一纸连他自己都羞于启齿的专科录取通知?他凭什么去奢望一个比他优秀许多(即使此刻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深想)、有着无限可能的姑娘,去等待一个连安稳“窝”都无法许诺的穷小子?

去赌那点虚幻的“情意”?这念头本身就带着懦弱者的卑劣。他甚至已经失去了站在柳家门前、自报家门的底气。

自卑如同一片疯狂滋生的霉菌,在每一个无声的瞬间里迅猛扩张,彻底侵蚀了陈武桢内心本就摇摇欲坠的宫殿。他甚至不敢让那期盼重逢的目光望向柳家庄子模糊的轮廓,更不敢设想自己主动去靠近、去争取那缕曾经照亮他贫瘠青春的光芒。那光,虽未曾熄灭,却已远在天边,如同寒夜中冰冷的星辰。

陈武桢只能低下头,像一个被命运彻底缴械的俘虏。除了将卑微的头颅更深地埋进现实的尘埃里,被动地等待时间洪流的冲刷,等待着也许某一天,命运那根飘忽的线头能将两人的轨迹重新编结在一起,他还能做什么?

陈武桢低垂着头,目光茫然地落在笤帚划过的那片泥土地上。一只麻雀跳过来,警惕地啄食着散落的馒头渣。它灵巧地跳上那半塌的矮墙,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几根草杆在微微晃动。陈武桢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跳跃的灰影,最后定格在墙头那根枯黄、垂落、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的烂茅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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