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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的硝烟味还未散尽,空气中残留着爆竹的火药气和油腻的饭菜香。但这一切都与陈武桢无关。窗户外,归家大学生的谈笑声清晰地钻进来,带着象牙塔的光环和未来的光明。陈武桢蜷缩在冷硬的床板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

“妈,我回学校了,开学前宿舍能住。”他对着电话那头说,声音沉闷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么快?假期还有好几天呢……”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嗯,回去……自习。人少,清静。”他含糊地回应,匆匆挂了电话。清静?不,他只是需要逃离。逃离那些探究的、带着怜悯或轻视的目光,逃离“复读生”这个钉在他背上的标签。在家里狭小的空间,这标签像牢笼,窒息感无孔不入。只有回到人头攒动的学校,在千人一面的校服里,在沙沙作响的书页声掩护下,他才能暂时将自己隐藏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隐形人。然而,内心深处又有一簇不甘的火苗在燃烧——“一鸣惊人!用高考证明!用那个分数,把你们所有人的嘴堵上!”这个念头尖锐地刺破自卑的茧,带来片刻扭曲的兴奋,随即又被更深的迷茫吞噬:真的可以吗?

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裹挟着焦灼和倒计时的滴答声,飞快地冲向那个既令人恐惧又充满期待的五月节点。高考体检,如约而至。

站在医院那栋苍白肃杀的门诊楼前,陈武桢的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第7组,男生这边排队!”戴着红袖章的学生干部喊声刺耳。当“体检”、“医院”这样的字眼敲击耳膜,他脑海里的警报瞬间拉响,无形的巨浪翻涌而来。**‘它们来了……’ 那个蛰伏的、名为“乙肝病毒携带者”的阴影瞬间觉醒,不是从肝脏,而是直接从神经末梢开始,疯狂滋长,占据每一寸意识高地。身体明明健康无恙,没有任何不适警报,但他的精神堡垒却在内部轰然倒塌。他感觉自己瞬间被扒去所有盔甲,一丝不挂地被推到一个名为“异类”的审判台上。目光,周围所有的目光,即使只是无意识的扫视,此刻都成了冰冷的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他像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被无形的押解者推搡着,麻木地抽血、量血压、听诊……每一次接触仪器,每一次暴露皮肤,都让耻辱感加深一分。‘别看我……别碰我……我是有毒的吗?’** 内心的呐喊淹没在消毒水和嘈杂的人声中。

复检通知单终于发下来,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片,走向集合点。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班主任老宋。宋老师正戴着老花镜,核对学生的体检结果,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

“宋老师。”陈武桢将通知单递过去,声音干涩。

老宋抬起头,习惯性地接过:“嗯?怎么了小陈?”他掏出自己手里那份详细的体检报告汇总表,皱着眉找到“陈武桢”那一行,顺着条目查找。

空气凝固了。

就在那一刹那,陈武桢捕捉到了——猝不及防,毫无掩饰。老宋的眉头猛地锁死,捏着报告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接着,那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猛地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两个字:惊恐。然后是躲避——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下意识的身体后倾和眼神瞬间偏开,仿佛陈武桢手里拿的不是通知单,而是某种极度危险的感染源!这眼神只持续了不到两秒,老宋立刻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回纸上,但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愕和排斥,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残酷地刺穿了陈武桢的视网膜。

**‘针!对,就是针!’** 陈武桢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眼神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穿透颅骨,直直钉进他的思维深处,剧痛无比。

老宋清了清嗓子,试图恢复镇定,声音却透着不自然的紧绷:“哦……哦……复检啊,通知上写着时间地点,按时去就好。”他甚至没有看陈武桢的脸,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负担。

陈武桢僵在原地,血往头上涌,耳朵里轰鸣不止。去年这时,当自己还是个第一次高考的应届生,原来的班主任得知他的情况后,会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没事,孩子,这不是啥大事,别有思想负担,好好考。”那份关切是真实的暖流。

而此刻,老宋的反应,只有赤裸裸的、源自本能的冷漠!是嫌隙吗?是复读一年师生关系单薄如纸?还是老宋五十多岁的教学生涯里,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个“活的”乙肝病毒携带者?

**‘呵……又来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瞬间淹没了那锥心的刺痛。五年多了,从初中的懵懂惊恐到高中的挣扎隐忍,再到如今复读的近乎麻木,这种眼神他见得还少吗?街坊的窃窃私语,餐馆服务员找借口的推拒,甚至某个知道“秘密”后的同学不经意拉开的距离……人世间的温暖乍现与寒意骤降,他早已领教过无数回。心里那道由无数冰冷碎片打磨成的茧壳,早已坚硬厚实。

**‘五年了……这点冷眼算什么呢?宋老师,你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一个“我很好、没关系”的表情,尽管脸部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块。他伸手,有些粗鲁地从老宋指间抽回那张引起风暴的通知单,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谢谢老师。” 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两秒从未发生。

转过身,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穿过等待确认结果的同学们。周围的声音模糊不清,别人的议论也好,关切也好,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只有刚刚那个眼神,像一张高分辨率照片,瞬间定格,储存在记忆最冰冷的角落——那定格的老宋瞬间错愕、恐惧和回避的脸孔,清晰无比。它不会带来持续的疼痛,只是徒留一个画面,一个证明他曾被如何审视过的证据。

他加快脚步走出医院大门,冷冽的空气像冰水泼在脸上,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喘息的真实。远处的操场上,有低年级的学生在打雪仗,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陈武桢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冰冷的通知单狠狠攥进手心,任由纸边划着掌心。

**‘这就是我的‘原罪’吗?’ 他望着空旷的雪地,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决绝。‘既然甩不掉,那就带着它,爬到比所有人目光都更高的地方去!高考,等着!’** 他迈开脚步,走向空无一人的校道深处,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下,都无比清晰地踏在通往未来的路上。他需要回去,回到书本和习题堆砌的堡垒中。那里,暂时没有异样的目光,只有冰冷的、纯粹的分数。那将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唯一的救赎。脚下的雪块被踩实,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印记,向着远方延伸。

……

班主任老宋那份如针刺般的眼神,虽然陈武桢表面上很快将其压了下去,伪装成一种近乎冷漠的无所谓,但那冰冷的感觉却像一种顽固的寒毒,悄然渗入骨髓。高考的倒计时牌一天天无情地翻过,教室里弥漫着白热化的硝烟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焦灼的海。陈武桢坐在其中,书本摊开,密密麻麻的字却像蚂蚁般在眼前浮动、爬行,难以真正爬进脑子里。身体检查的无形烙印,混合着对高考结果的巨大不确定,以及对那个名字——柳晴雯——已沉入水底般杳无音信的思念,形成一团厚重的、湿冷的阴霾,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他尝试着更用力地埋首题海,用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去驱逐那些杂念,但效率奇低,整个人如同陷在粘稠的泥沼里挣扎,疲惫不堪,却又拔不出脚。那份深埋的自卑与外界期待的焦虑,无声地啃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信心。

一个难得的周末“大休”,没有补课的沉重安排。教室里稀稀拉拉剩下几个人,大多是和陈武桢一样想用时间硬磨的复读钉子户。窗户敞开着,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和远处新绿的气息吹进来,却似乎吹不进陈武桢围筑的心墙。他对着摊开的数学模拟卷发愣,一道立体几何题看了十分钟,还是找不到那至关重要的辅助线。思绪不受控地又飘回体检室冰冷的空气和老宋那张瞬间凝固的脸……还有柳晴雯模糊却固执存在于记忆中的笑容。

“喂!老陈!”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是同班复读生赵乾坤。他个头中等,身板结实,脸上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豁达,此刻正背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一手还拎着瓶矿泉水,站在教室门口冲陈武桢招手。“缩在教室里发霉呢?走走走,跟我爬洛中山去!闷不死你!”

陈武桢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一愣,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赵乾坤,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阴郁。他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喉咙里那句“不了,还有题要做”卡在嘴边,却莫名地没有吐出来。这个赵乾坤,平日里跟自己一样沉默,埋头学习,交流仅限于借块橡皮或者问个题。现在他突然的邀请,像一道意料之外的光,短暂地刺穿了那层阴霾。

鬼使神差地,也可能是教室里太让人窒息了,陈武桢喉结滚动了一下,竟然挤出一个字:“好。”声音有点干涩。

赵乾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才对嘛!快走快走,趁着天气好,闷在屋里考傻啦!”

就这样,陈武桢简单收拾了两本书塞进书包(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仪式),跟着赵乾坤走出了困兽般的校园大门,朝着县城北面那个青灰色的洛中山轮廓走去。

穿过尘土飞扬的郊区马路,来到山脚下,看着眼前树木葱郁的山坡,没有预想中的石阶或明显小径。

“嚯,这坡挺陡啊!”赵乾坤搓了搓手,跃跃欲试。

“看着是。”陈武桢抬头,山坡几乎呈四十多度角向上延伸,松树茂密,粗壮的根虬结裸露在泥土外。荆棘灌木倒是不多,想来是松林的荫蔽让它们难以生长。

“没找着路,管他呢!遇山开路!”赵乾坤一挥手,率先抓住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树干,脚蹬着裸露的树根就往上攀爬,“跟上啊老陈!”

陈武桢没说话,学着他的样子,抓住前面的树干或枝条,手脚并用地向上。泥土松软,脚下不时打滑,裸露的松枝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手掌和手臂,带出细微的刺痛感。呼吸很快急促起来,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们更像是在“爬”而不是“走”山。两人都没有攀岩经验,全凭着年轻力壮和一股蛮劲,在陡坡和茂密的松林间艰难腾挪。有时需要互相拉扯一把,或者寻找新的着力点。

“嗨呀,这儿!”赵乾坤在一处相对陡峭的石壁前停下,指着旁边斜长出来的松树粗枝,“抓住那树枝,荡过去!小心点!”他动作利索地示范了一下,攀着树枝,身体一荡,稳稳落在上方的缓坡上。

陈武桢吸了口气,用力抓住那带着松油黏腻感的树枝,学着他的样子一荡,身体在空中划过一小段,险险落在赵乾坤身边,激起一片碎土。“好险!”他低声说了句,心脏砰砰跳。

“哈哈,刺激吧!”赵乾坤抹了把汗,“比做题有意思多了!”

山路难行,反而让陈武桢没空去想那些沉重的心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碎石、手中的树干、以及前方的落脚点上。肌肉的酸痛和心肺的压迫感是实实在在的,反倒暂时取代了那些无形的心灵压力。路上,喘息的间隙,两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聊了起来,比过去大半年说的话都多。

“老陈,你是哪个镇的?”赵乾坤喘着粗气问。

“翼城镇的。”陈武桢也喘着,“你呢?”

“哟,那挺远啊,我是西边大王庄的。哎,你为啥复读啊?”赵乾坤很直接。

陈武桢沉默了几秒,声音有点发闷:“差几分,上线了,专业太差,家里……不想去。”

“懂了,要面子!”赵乾坤嘿嘿一笑,带着点过来人的理解,“我也是!去年傻了吧唧志愿乱填,上了个破地方,念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受不了那鸟不拉屎的地儿!”

陈武桢听了,嘴角难得地扯动了一下:“跑回来?你胆子够大的。”

“有啥不敢!自己的路自己走嘛!”赵乾坤满不在乎,“再说,不回来撞一回南墙,以后肯定后悔!”他又拽住一根横生的树枝向上攀,“诶,你别说,这傻乎乎往上爬,倒让我想起复读这操蛋的一年了。开始也没路,不知道怎么使劲,闷头搞呗!累死累活,不也爬到这儿了?”

陈武桢心中一动,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赵乾坤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心湖,泛起了微澜。他也抓住一根树干,用力向上攀援。

就这样,历经将近一个小时的狼狈攀爬,衣服被树枝挂了好几道口子,手上也添了细小的划痕,当终于拨开最后一片挡眼的松枝时,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竟真的站到了洛中山的最高峰!

清凉的山风瞬间吹走了满身的燥热和尘土感。然而,当两人激动又疲惫地四处张望时,却愕然地发现,就在离他们登顶处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一条用规整青石铺就的石阶路,蜿蜒曲折,直通山下!

“我靠!”赵乾坤指着那条路,瞪大了眼睛,“原来有路啊!就在这边!咱俩像个猴子一样白费劲了!”

陈武桢也看着那条光洁顺遂的石阶路,再看看自己和赵乾坤满身狼狈、气喘吁吁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荒谬感和一丝哭笑不得。他摇摇头,长长吁了口气:“是啊……有路。可惜我们没找到。”

两人面面相觑,都咧开嘴,疲惫又畅快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在山风中散开,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完成了一项艰难任务的痛快。

笑声渐歇,陈武桢的目光转向山的南麓。整个小县城尽收眼底。平日里熟悉的街道、房屋、学校的操场,都缩成了火柴盒般大小的模糊色块,错落有致地安放在洛水河环抱的平原上。么遥远,那么渺小。

一种前所未有的宏大感瞬间攫住了陈武桢。他不再是那个困于斗室、忧于病毒、踌躇于题海的渺小个体。他的肉身渺小,县城渺小,连同生活其中的人,在广袤天地的尺度下,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唯有人的精神可以伟大,唯有人的名气可以很大……”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骤然劈开他心中的阴霾。柳晴雯清澈的眼睛似乎在天边云层的缝隙里闪现了一下。那些如影随形的学习压力、体检带来的耻辱烙印、对柳晴雯刻骨的思念以及失去联系的无望……在眼前这天地山川的壮阔背景下,似乎被山风稀释、吹散了很多。它们还在,但不再能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啊——!”旁边的赵乾坤突然扯开嗓子,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山下县城的方向,尤其是隐隐可见的他们复读的学校位置,发出了长长一声喊叫!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对束缚的宣泄,在山谷间回荡。

喊完,赵乾坤放下手,脸上是酣畅淋漓的兴奋,转头对陈武桢道:“爽!真他妈爽!老陈,你也来!憋着多难受!”

陈武桢看着他发亮的眼睛,那纯粹的热情像火苗烫了他一下。他看着山下那些渺小的方块,目光最终锁定在几栋疑似集中了县里中学的建筑群方向。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东西,混合着不甘、委屈、思念和一种强烈的渴望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轰然冲向了喉咙口。

他学着赵乾坤的样子,双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仿佛要把五年来所有的污名、质疑、压抑以及对一个少女无望的思念都吸进去。

“啊——————!!!!!!”

一声比他平时说话音量高出数倍、沙哑中带着撕裂感的呐喊,如同离弦之箭,骤然从他胸腔里爆射出去!声浪裹挟着他所有的苦闷、所有的挣扎、所有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强烈意志,如同怒涛般席卷向空旷的山谷,狠狠地砸向山下那迷你的县城!

这声呐喊不仅仅是对着学校的方向。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几栋模糊的、承载着他痛苦复读记忆的校舍。**‘柳——晴——雯——!’** 这三个无声的、被压抑了千万遍的音节,如同灼热的烙铁,在每一个长音的“啊——啊——啊——”里翻滚、沸腾、几欲喷薄而出!他拼命地将所有情绪灌注其中,每一秒的延续都是宣泄。他近乎荒谬地幻想着,在山下县城某个角落里,或许在某所中学的教室或宿舍里,那个扎着马尾、笑容清澈的女孩,能于冥冥之中,接收到这穿越山风、跨越空间壁垒的嘶吼,感受到那无声呼喊中深藏的、令人窒息的思念。

在陈武桢的感染下,赵乾坤也再次振臂高呼,这次不再是短促的吆喝,而是和陈武桢一样,将声音拉到最长:“啊——————!!”声音交叠着回荡。

陈武桢彻底投入了。他闭着眼睛,仰着头,对着苍穹,对着空旷的群山,对着那无形的柳晴雯的方向,声嘶力竭!积压的污浊仿佛真的随着这喊声被一点点吐了出去。喊到动情处,他甚至感觉到眼眶不受控制地发酸发热。

就在他的声音高亢到顶峰时,突然!

一种可怕的、绝对的“空”袭击了他的喉咙!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声带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他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声,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竟一丝真正的音节也发不出!

极度的惊恐瞬间攥住了他!

**‘怎么回事?!我的嗓子!哑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我再也不能说话了?!永远哑巴了?!’** 这念头如毒蛇噬咬。高考迫在眉睫,若是成了哑巴……体检的阴影、老宋的眼神、所有的努力、还有……还有柳晴雯……一股脑全涌上来,巨大的绝望感几乎让他窒息。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满脸的惊惧和茫然失措,双手徒劳地按着自己的喉咙,像个被命运扼住咽喉的雕塑。

旁边的赵乾坤也听到了那突然的断音,看陈武桢呆立不动、脸色煞白的样子,连忙问道:“咋了老陈?叫太猛了?”

陈武桢慌乱地点头,拼命尝试吞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发出气声试探,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尝试都带来剧烈的干涩和刺痛感,以及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无声结果。时间似乎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过了好一会儿(对陈武桢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随着唾液的缓慢滋润和声带痉挛的逐渐缓解,一丝极其微弱沙哑的“呃…”声,如同天籁般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能……能出声了!’** 巨大的庆幸让他几乎虚脱。他贪婪地吞咽着口水,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发声,声音虽然异常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了…刚才,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心有余悸地向赵乾坤解释。

赵乾坤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嗐!我以为多大点事儿!喊太疯了呗,歇会儿就好了!瞧把你吓的!我有时候吼歌吼猛了也这样!”他的笑容轻松自然,显然觉得这再平常不过。

看着赵乾坤浑不在意、甚至有些好笑的表情,陈武桢瞬间明白了。刚才那一刻如同天塌地陷般的恐惧和无助,在赵乾坤的眼里,只是“喊猛了”、“歇会儿就好”的小问题。自己那种深入骨髓的害怕、对命运的绝望联想,对方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是啊……有些槛,有些惊惧,只有自己才知道有多深。别人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微澜罢了。’** 陈武桢心中划过一丝苦涩的明悟。他的恐惧根植于长久以来背负的压力和不安全感,这些,赵乾坤并没有。他默默地点点头,不再多解释,只是望着山下出神,体会着嗓子恢复如初(虽然依然沙哑难受)带来的劫后余生感。

天色渐晚,暮色给远山和县城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纱。该下山了。这次,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条光洁的石阶小路。

下山的路轻松得不可思议。双腿虽然因为之前的攀爬而微微发软打颤,但稳稳踏在平整的石阶上,几乎感觉不到费力,和上来时的狼狈挣扎形成了天壤之别。夕阳的余晖温暖而宁静地照着他们归途的背影。

陈武桢走在后面,感受着双腿的微微颤抖和踏在坚实石阶上的安稳。他看着脚下清晰的路,又回头望了一眼刚才攀爬上来的那片陡坡和松林——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和难以辨认路径。

**‘就像……这复读的路。’ 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一开始,都是茫然无措的,像找不到路的攀爬者,费尽了心机,用遍了笨办法,甚至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条真正适合的“路”在哪里,只能凭着直觉和蛮力在荆棘中挣扎前进,甚至一度以为这才是常态。只有当你爬到一定的高度,回望来路,或者终于登顶看到那条清晰的小径时,才会恍然:哦,原来也可以有更直接、更省力的路。可当初若没有那番苦苦的攀爬和迷惘中的坚持,又如何能抵达这个看到“路”的高度呢?’**

一丝从未有过的释然和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希望,随着山风,轻轻拂过陈武桢心头。那些淤积的压抑,似乎真的被那场不顾一切的呐喊和这上山下山的经历带走了许多。虽然高考的压力依旧巨大,虽然病毒的阴影仍旧存在,虽然柳晴雯依旧杳无音信,但他感觉自己沉重的心脏,在这个傍晚,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了一缕名为“远方”的光。

或许,人生的很多路,就是在迷惘中自己踩出来的。他迈开脚步,踏着坚实的石阶,走向山下灯火初上的县城。腿很沉,但步伐却显得比来时轻快了一些。因为他知道,脚下的路,终究是向前的。

**‘人总是要在迷路处,才能学会生长。’** 陈武桢默念着这句话,踏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前方,是万家灯火,是他的战场,也是他未来路的开端。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晚风,眼神里疲惫依旧,却多了一分山巅赋予的、俯瞰尘埃的坚韧。公路上像甲壳虫一样缓慢移动的车辆、农田里如微缩模型般的整齐田埂……一切都显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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