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顺从县，阳光如火焰般炽热，烤得大地发烫，仿佛要将一切都融化。柳晴雯趴在课桌上，额头紧贴着那冰凉的桌面，试图用这一丝丝凉意来缓解内心的烦躁。然而，数学试卷上那鲜红的分数却如同一把利剑，无情地刺痛着她的眼睛——87 分，这个数字与她的目标相差甚远，仿佛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已经是第三次模拟考失利了，每一次的失败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班主任找她谈话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老师对她寄予了厚望，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让老师失望。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那个名叫陈武桢的男生。抽屉里那封未寄出的信，已经被她折了又展，展了又折，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她曾经无数次拿起笔，想要在信纸上倾诉自己的心事，可每当她想到高考倒计时牌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所有的话语都像被抽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在电话里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现在联系，不是害人害己吗？”她明白妈妈的担忧，可如果不联系，高考后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故意疏远他呢？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谜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让她的心情愈发沉重。
“晴雯！”好姐妹小五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柳晴雯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再这么无精打采地下去，都要像这地上的落叶一样发霉啦！走，陪我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小五边说边拉着柳晴雯的手，朝校园里走去。
此时，校园里的梧桐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投下了一片片斑驳的阴影。柳晴雯慢吞吞地走着，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忽然，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柳晴雯缓缓地抬起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前桌的李卫国正朝她小跑过来。只见李卫国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额头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显然是刚刚跑过来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李卫国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们随便走走。”小五回答道，然后好奇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啊，正要去‘极速网吧’呢！”李卫国兴奋地比划着，“那里可好玩啦，可以聊天、看电影，还能申请qq号——就跟打电话一样，但是只用打字哦！”
“网吧？”小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是那个能上网的地方吗？”
“对啊！”李卫国更加兴奋了，“在网吧里，你可以和全国各地的人聊天，而且不用像打电话那样担心打扰到对方学习，也不用像写信那样等漫长的邮递时间。”
听到这里，柳晴雯的心头猛地一跳。打字聊天……不用怕打扰对方学习，也不用等漫长的邮递时间。这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盘旋，让她有些心动。
“要不……一起去看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仿佛生怕会惊跑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希望。
当柳晴雯推开网吧那扇玻璃门时，一股冷气夹杂着泡面的味道猛地扑面而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紧张地攥着校服的下摆，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
走进网吧，柳晴雯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才看清里面的景象。几十台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在这片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眼。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仿佛是一场没有指挥的交响乐。
“身份证押这儿，”网管面无表情地说道，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柳晴雯，“五块钱一小时。”
柳晴雯有些局促地把身份证递给网管，然后跟着李卫国走到了角落里的机位。李卫国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熟练地打开电脑，屏幕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当电脑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柳晴雯屏住了呼吸。她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电脑，这种神奇的东西让她既兴奋又紧张。
“先申请个qq号吧，”李卫国凑过来，帮她点开了网页，“喏，填资料……”
柳晴雯认真地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笨拙地敲打着。她在昵称栏里输入了“晚樱”两个字，这是她一直很喜欢的名字。然后，她悄悄地把陈武桢家的座机号码记在了备注里。
当那个七位数字跳出来时，柳晴雯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这串数字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它代表着她和陈武桢之间的联系。她希望在高考结束后，能够立刻通过这个号码找到他，而现在，她不会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把这个号码记在心里。
加我加我！小五嚷嚷着凑过来。柳晴雯笨拙地敲着键盘，看着对话框里跳出小五发来的笑脸符号，突然笑出了声。原来隔着屏幕聊天是这样的——没有欲言又止，没有信纸被揉皱的声响，只有光标一闪一闪，像在等她倾诉所有秘密。
李卫国又点开电影网站：《哈利波特》看不看？比录像带清楚多了！
当魔法世界的画面铺满屏幕时，柳晴雯暂时忘记了模拟考的分数，忘记了抽屉里未寄的信。她盯着哈利波特的魔杖想：或许科技就是成年人的魔法？
回校时天已擦黑。柳晴雯把写着qq号的小纸条藏进文具盒夹层，突然觉得夜风也没那么闷热了。校门口的路灯下，她偷偷摸了下口袋——那里躺着从网吧记下的、申请qq号的详细步骤。等高考结束，她要第一时间告诉陈武桢这个神奇的数字，然后对他说：
你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失联。
（网吧的烟味还黏在校服上，但柳晴雯走路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铃声，这一次，她没有觉得那声音像倒计时的丧钟。）
……
五月的风裹挟着柳絮从窗外扑进来，落在陈武桢的课桌上。班主任老杨的声音在讲台上嗡嗡作响：……体检表必须用钢笔填写，既往病史栏要如实填写……
陈武桢的钢笔突然从指间滑落，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洇出一团墨迹。他盯着那团不断扩散的蓝色，恍惚觉得像是自己正在溃散的防线。
走廊上传来喧闹声——文科班的体检队伍正经过窗外。几个女生互相挽着手臂，马尾辫在阳光下跳跃，讨论着抽血会不会疼这种天真的话题。陈武桢把体检通知单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掌心一块坚硬的方片。折痕压过乙肝表面抗原那一栏，像道新鲜的伤疤。
三年了。
自从初中毕业那年体检查出携带病毒，陈武桢就像怀揣着定时炸弹生活。食堂吃饭永远坐最角落，体育课受伤流血就躲去校医室，甚至不敢和家人共喝一瓶水——虽然医生说日常接触不会传染。现在，这个秘密即将被钉进档案，成为所有大学招生办都能看见的耻辱烙印。
放学铃响得刺耳。陈武桢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听见前排男生在讨论保送生名单：听说文科重点班张鹏因为肺结核被刷下来了？
嘘，小点声……
课本地砸在地上。陈武桢蹲下去捡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走廊的光线斜切进来，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像标本框里的昆虫。
宿舍的Ic卡电话又在响。这次他懒得去接——反正不会是她。自从上次寄出那封带着炸毛猫的信，柳晴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或许她早就从别人那儿听说了？或许她正庆幸没和个病毒携带者走得太近？
晚饭的馒头噎在喉咙里。陈武桢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食堂电视正在播放医学院招生宣传片，穿白大褂的学生举着试管微笑。他猛地站起来，餐盘一声——那是他永远无法触碰的未来。
夜幕降临后，他躲在蚊帐里翻体检手册。月光透过布料，把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照得森冷：慢性肝炎患者不予录取携带者限报专业……蚊香灰落在学前教育专业限制栏上，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体检前三天，陈武桢梦见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护士举着针管逼近，针头却是一支钢笔，正往他校服上刻hbV+的字样。醒来时枕套湿了大半，窗外晨光熹微，早操广播正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健康人专属的昂扬节奏。）
体检当天，去医院的路上，阳光毒辣得刺眼。陈武桢走在班级队伍中间，脚步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移动。校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那里有一绺翘起的头发，随着步伐一抖一抖，像在嘲笑他的忐忑。
学校到医院只有五百米，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陈武桢的思绪在快点结束永远别到之间撕扯。路过校门口的樱花树时，一片花瓣落在他肩上，他猛地想起柳晴雯——如果是她，会怎么面对这种事？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老远就飘了过来。陈武桢的胃部一阵痉挛。他穿着特意换洗的校服站在医院门口。白瓷砖墙上贴着高考体检流程图，红色箭头像判决书上的朱批。
体检开始了。
测视力时，他故意把E字表最下面一行说错两个方向；量血压时，护士皱眉看着水银柱：同学，你血压有点高啊；肺活量测试，他憋红了脸吹出个勉强及格的数字。每个项目都像在凌迟，而最羞耻的还在后面。
男生这边，脱衣服！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敲了敲屏风。
更衣室里，同学们嘻嘻哈哈地脱得只剩内裤。陈武桢慢吞吞地解扣子，手指微微发抖。他的内裤是那种老式的深蓝色，洗得发白，边缘还起了球。当终于脱掉最后一件遮蔽时，他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这样就能隐形。医生粗糙的手指在他脊柱上滑动检查时，他咬紧了牙关——那些手指会不会透过皮肤，摸到他血液里的病毒？
下一个，抽血！
抽血室排着长队。陈武桢看着前面的同学一个个坐下，撸起袖子，针管刺入，鲜红的血液顺着透明软管流入试管。有个女生晕血瘫在椅子上，被扶出去时引来一阵骚动。他多希望自己也能晕过去，就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
喂，你脸色好差，不会也晕血吧？身后的男生拍拍他肩膀。
陈武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轮到他时，他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当酒精棉球擦过肘窝时，陈武桢闭上了眼睛。
酒精棉球的冰凉触感让他一颤，针头刺入的瞬间，他死死闭着眼，他竟感到一丝解脱——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要是这管血在半路摔碎就好了。
按好了，下一个！护士利落地贴上胶布。
走出抽血室时，五月的风突然变得很冷。陈武桢按着手臂上的棉球，突然开始祈祷奇迹——万一呢？万一体检前那瓶护肝片起了作用？万一他就是那0.1%的自愈者？这种希望像肥皂泡，明知会破，却忍不住去幻想它的光彩。
回校的路上，队伍比来时松散了许多。陈武桢落在最后，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瘦，像条垂死的鱼。校门口的收发室亮着灯，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有我的信吗？
门卫摇头的瞬间，陈武桢突然红了眼眶。他多希望此刻能收到柳晴雯的信啊——哪怕只有一句，哪怕是骂他懦弱，只要是她的字迹，就能让他有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如果是电话更好，他记得她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清亮，像初春融化的溪水……
原来最疼的不是真相大白，而是悬而未决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