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过后,陈武桢带着那张盖着钢印的专科毕业证,回到了家乡齐阳市。象牙塔的喧嚣与躁动被抛在身后,迎接他的是更为坚硬、也更为粗糙的现实——他进入当地一家规模中等的建筑公司,成为了一名工地技术员。
齐阳市的天空,似乎总蒙着一层工业城市特有的灰霾。工地的空气更是混杂着水泥粉尘、钢筋铁锈和汗水的气息。陈武桢脱下学生气的衣服,换上沾满灰尘的工装,戴上安全帽,开始了他的“历练”。每天穿梭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核对图纸、监督施工进度、处理现场突发问题。烈日下的暴晒,风雨中的奔波,与工头、工人、监理的沟通协调……这一切都让他迅速褪去了学生的青涩,皮肤变得黝黑粗糙,眼神里也添了几分疲惫和沉稳。
工作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下班后,回到租住的简陋单间,身体像散了架。疲惫之余,偶尔会去附近网吧上会网,登录qq。闪烁的头像里,大多是大学同学。于颂言在南方一家电子厂做质检,抱怨流水线的枯燥;陶亦安回了老家,帮家里打理小店;许尽欢的头像灰着,很久没动静了;林晚的头像亮着,签名档更新了一张画展海报的局部,地点在另一个遥远的城市。
与这些普通同学的聊天,陈武桢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他可以随意吐槽工地的辛苦,抱怨甲方的不靠谱,分享齐阳哪家小馆子的炒面好吃。话题琐碎,气氛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宿舍里插科打诨的时光。他能侃侃而谈,甚至偶尔还能抖个机灵,引来对方一串“哈哈哈”。
然而,当他的鼠标光标,无意识地悬停在那个灰暗却始终占据着特别关注列表第一位的头像——柳晴雯——上方时,一切轻松感便瞬间凝固。
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收紧。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无法落下。他想问问她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研究生生活适应吗?……这些看似平常的问候,在他脑海里盘旋、组合、又被迅速否定。他害怕自己的问候显得突兀,害怕得不到回应,更害怕得到的是礼貌而疏远的回复。他反复斟酌字句,打出一行字,又立刻删掉,再打,再删……最终,往往只是默默地关掉对话框,或者,在对方空间里那条最新的、可能只是转发了一条新闻或一首歌的动态下,点一个无声的“赞”。仿佛这个小小的“赞”,就是他所能表达的全部关注和勇气,是他维系那脆弱联系的唯一方式。
这种“越喜欢越紧张”的症状,在陈武桢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悲哀地发现,这似乎是他性格里一个顽固的缺陷。面对内心真正在意、真正赋予分量的人,他的表达系统就会彻底失灵,被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自卑和怯懦所冻结。而柳晴雯,无疑是那个占据他心底分量最重、也最能触发这种“冻结”反应的人。
尽管毕业后,陈武桢一直在刻意地、甚至强迫性地试图忘记柳晴雯,努力将她从自己生活的焦点中移开。他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她早已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自己只是工地上的一个小技术员,两人的人生轨迹如同平行线,再无交集。他删掉了手机里存着的她的照片(虽然qq空间里还偷偷保存着几张),避免去翻看那些早已泛黄的信件,试图用工作的疲惫和生活的琐碎来填满所有可能想起她的空隙。
然而,遗忘谈何容易?柳晴雯在他心底留下的,并非沙滩上的足迹,潮水一冲便了无痕迹。那更像是一棵深深扎根的大树。
这棵“柳情树”,根系盘根错节,早已穿透了记忆的表层,深深扎入他情感土壤的最底层。那些年密集的书信往来,字里行间的问候、分享、笨拙的关心、以及后来冰冷的拒绝,都化作了滋养这棵树的养分。它的枝干粗壮,枝叶繁茂,在他心房的旷野中投下巨大的、无法忽视的阴影。
任何一丝微小的波动——一首偶然听到的老歌,一个相似的背影(在街头匆匆掠过),甚至只是夜深人静时窗外的一缕月光——都可能像一阵微风拂过树冠,瞬间引发枝叶的沙沙作响。这声响,在陈武桢心底便化作一阵清晰而强烈的悸动。关于柳晴雯的记忆碎片——她写信时可能微微蹙起的眉头,她收到信时可能绽开的浅笑,她最后那句“最好的异性朋友”时平静的语气,甚至只是信封上她那娟秀的字迹——都会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带着一种混合着甜蜜与苦涩、温暖与冰凉的复杂滋味,瞬间攫住陈武桢的心神。这种悸动,无关当下的现实,只是一种根植于过往的、条件反射般的情感回响。
林晚的出现,确实曾像一片新生的藤蔓,短暂地缠绕上这棵“柳情树”,用她鲜活的绿意和阳光的气息,遮蔽了部分浓重的阴影。和林晚相处时那种轻松自然的氛围,她身上那股独立爽朗的劲儿,确实让陈武桢在某个时间段里,暂时忘却了柳晴雯带来的沉重。然而,藤蔓终究是藤蔓。当毕业的洪流将两人冲散,当现实的尘埃落定,当林晚的身影在qq列表里变成一个偶尔亮起的头像,那片藤蔓便迅速枯萎、褪色。它无法撼动那棵扎根太深的大树,更无法取代它的位置。短暂的遮蔽过后,“柳情树”的枝干和阴影,在陈武桢心底的旷野中,依然清晰可见,甚至因为藤蔓的消失而显得更加突兀。
于是,在齐阳市工地的尘埃里,在简陋出租屋的孤灯下,陈武桢继续着他的生活。他努力适应着社会的规则,承受着工作的压力,在qq上与普通同学谈笑风生。但内心深处,那棵名为“柳晴雯”的大树,依然根深蒂固。它无声地矗立在那里,枝叶在记忆的风中沙沙作响,提醒着他那段无法真正割舍、也无法被新藤蔓完全覆盖的青春往事。林晚带来的那点微光,如同流星划过,短暂地照亮过一片天空,却终究未能驱散那棵大树投下的、悠长而沉默的阴影。他依旧是那个,在心底为一个人筑起圣坛,却连一句问候都难以发出的、矛盾而孤独的年轻人。
……
齐阳市的夜晚,霓虹初上,带着工业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土气息。陈武桢和几个刚下班的同事,裹挟着一身工地的尘土和疲惫,走在去网吧的路上。工装外套搭在肩上,安全帽的带子松垮地垂着,脚步沉重却带着一丝下班后的松弛。
然而,陈武桢的心并不平静。几天来,一个念头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给柳晴雯打电话。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几天的反复酝酿、挣扎和鼓气。他无数次在qq聊天界面点开那个灰暗的头像,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却只发出一个干瘪的微笑表情或一句试探性的“在吗?”,然后盯着屏幕,心跳如鼓地等待那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回复。每一次的沉默,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在他那点可怜的勇气上。
今晚,或许是同事们的谈笑冲淡了紧张,或许是夜色给了陈武桢某种掩护,又或许是那点积压的思念终于冲破了怯懦的堤坝。在路过一个嘈杂的路口时,陈武桢忽然停下脚步,对同事们说:“你们先去,我打个电话,马上来。” 他走到路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深吸了几口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手指有些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略显紧张的脸。他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几秒,最终心一横,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坎上。他感觉喉咙发干,手心微微出汗。他强迫自己放松肩膀,试图做出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尽管周围并没有人看他。
电话接通了。
“喂?” 柳晴雯的声音传来,背景有些嘈杂,似乎有碗碟碰撞声和模糊的谈笑声。
“喂?柳晴雯?是我,陈武桢。” 陈武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甚至带点漫不经心,“没打扰你吧?”
“陈武桢?!” 柳晴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惊讶,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你怎么……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你是专门打电话给我的吗” 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意外感。
这反应让陈武桢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雀跃感瞬间涌上心头。她听起来……很高兴?她在等我电话? 这个念头像烟花一样在他脑中炸开。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继续用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哦,没什么事。就是……我跟同事正要去网吧上网,想着……你要是在线的话,我们可以在网上聊会儿天?省点电话费嘛。” 他故意把“顺道”和“省电话费”说得轻飘飘,仿佛这通电话真的只是临时起意、顺便为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的嘈杂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隐约能听到一个女声在喊:“雯雯,快来吹蜡烛啦!”
“啊?现在……上网聊天?” 柳晴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我……我在家呢,正跟家里人吃饭呢。”
陈武桢的心沉了一下,但刚才那份惊喜感还在支撑着他。他以为柳晴雯的迟疑只是普通的“不方便”,并未多想。他甚至还自作聪明地解读为:她可能想跟我聊,只是碍于家人在场?于是他故作轻松地说:“哦,在家吃饭啊?那没事,你先吃饭。等你方便了,要是想聊,可以上线找我。我……我大概会在网吧待一会儿。” 他特意强调了“待一会儿”,暗示自己会等她。
“嗯……好。” 柳晴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背景的催促声又响了起来,“那……我先去吃饭了?回头……再说?”
“行行,你先忙!拜拜!” 陈武桢赶紧应道,语气依旧维持着那份“随意”。
“拜拜。” 柳晴雯匆匆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陈武桢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柳晴雯那句带着惊喜的“你是专门给我打电话的吗?”还在耳边回响,像蜜糖一样浸润着他的心田。她果然是在等我的电话!她接到我的电话是高兴的!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刚才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膨胀的满足感和期待感。他甚至忽略了柳晴雯最后语气里的那丝匆忙和为难。
他快步追上同事,脚步轻快了许多。到了网吧,他特意选了一台位置好、网速快的机器。开机,登录qq,动作一气呵成。他点开好友列表,找到柳晴雯那个灰暗的头像,将它设置为“特别关注上线提醒”。然后,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游戏或电影,而是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像等待一个重要的仪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敲击声、游戏音效声、队友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陈武桢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寂静的泡泡里,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灰色的qq头像上。他时不时刷新一下列表,生怕错过她上线的瞬间。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
那个头像依然固执地灰暗着,没有任何动静。
陈武桢开始有些焦躁。他点开柳晴雯的qq空间,刷新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新动态,没有新留言。他试图回忆刚才通话的细节:她说在家吃饭……那吃完饭应该就有空了吧?可能吃得比较久?或者……她忘了?
他又等了半小时。游戏界面开了又关,电影拖动着进度条却完全看不进去。他忍不住给柳晴雯发了一条qq消息:“我到了,在网吧了。你吃完饭了吗?”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希望的火苗在等待中一点点黯淡下去。网吧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声音,此刻变得格外令人烦躁。同事在旁边激战正酣,拍着键盘喊他:“武桢!发什么呆呢?开黑啊!” 他勉强应了一声,却提不起半点兴致。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那个头像依旧灰暗。陈武桢的心,从最初的雀跃期待,渐渐冷却,然后被一种冰凉的失望感慢慢浸透。
她……根本没打算上线? 这个念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刚才电话里那份惊喜,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变了味道。也许……那只是她接到一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电话时的正常反应?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期盼”?
更深的失落和一种被愚弄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刚才在电话里故作轻松的语气,想起自己特意强调会在网吧等她……这一切,在现在看来,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自作多情。他像个傻子一样,在网吧里干坐了一个多小时,守着那个永远不会亮起的头像,满心期待着一场永远不会发生的网上聊天。
他关掉了qq,关掉了游戏,也关掉了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映出他脸上掩饰不住的沮丧和疲惫。他站起身,对还在激战的同事说:“你们玩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走出网吧,深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刚才电话里柳晴雯那句“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带来的暖意,早已被风吹散,只剩下刺骨的冰凉。他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单。
他并不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城市,柳晴雯放下电话后,回到了热闹的生日餐桌旁。家人围着她,蛋糕上的蜡烛摇曳着温暖的光芒。那句“雯雯,快来吹蜡烛啦!”的催促,是家人为她庆祝生日的温馨。她接电话时的惊喜,或许有几分是源于陈武桢这个“老同学”的意外问候,但更多的,是被生日氛围感染的情绪波动。那句“陈武桢,你是专门给我打电话的吗?”,可能带着一丝生日当天收到祝福的期待和雀跃,而并非陈武桢解读的“她在等我电话”。至于上网聊天?在家人团聚、庆祝生日的时刻,这显然是一个不合时宜、也不可能实现的请求。
陈武桢的“顺道”邀约,撞上了柳晴雯的生日家宴。他的满心期待和漫长等待,源于对柳晴雯那句惊喜问候的过度解读和一厢情愿的幻想。而柳晴雯的匆忙挂断和未能上线,也并非刻意冷落,只是被现实情境(生日聚会)所打断和覆盖。
两个身处异地、心境迥异的人,被一通电话短暂连接,却因各自所处的现实场景和内心解读的错位,最终引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陈武桢的勇气和期盼,在网吧的烟雾和等待中,燃尽成灰,只留下满腔的失望和更深的孤独感。而柳晴雯那边,生日的热闹过后,那个来自老同学的电话,或许只是蛋糕上的一粒糖霜,甜蜜但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新的生活琐事所淹没。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臆想和现实中,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迅速分离的线,留下的是陈武桢这边,一片熄灭的企盼和无尽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