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三次,陈武桢才惊觉自己竟对着同一道电磁学大题发呆了半小时。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中间,不知何时写满了的缩写L.q.。他慌乱地涂黑那些字母,黑色墨水却让它们更加醒目,像雪地里一排歪斜的脚印。
走廊传来值周老师的脚步声,他急忙把信藏进贴身口袋。信纸边缘擦过胸口的皮肤,微微的痒,像那年柳晴雯的发梢扫过他脸颊的触感。
雨停了。月光透过云隙,将窗外的樱花树投影在课桌上。陈武桢突然掏出信纸,在老师转身的瞬间,飞快地吻了一下那个被橡皮擦破的洞。
——那里正好是乘鹤西去四个字的位置。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如霜,陈武桢的钢笔悬在信纸上空已经十分钟了。墨水在笔尖凝结成珠,将落未落,像他那些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遍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窗外,高三教学楼的灯光连成一片星海,每扇窗户里都有一颗为高考而焦灼的心。他忽然想起上周班主任说的话:保送名单下周公示,物理竞赛省一等奖的把握很大。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柳晴雯信中那句恐怕真的是难成大器,字迹比平时潦草,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张。
(她写这句话时一定咬着嘴唇,就像初三那年数学考砸时那样。)
钢笔终于落下,却只写下晴雯:两个字就停住了。他盯着那个冒号看,仿佛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所有隐秘的思念都会从这里漏下去,变成打扰她的噪音。
的翻书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前排的学霸正在刷第五套黄冈密卷,同桌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化学方程式。陈武桢突然把信纸揉成一团——他在干什么?距离高考只剩六十多天,他居然在盘算着要不要告诉她保送的事?
可午夜回到宿舍,当室友们的鼾声渐起时,他又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信纸。月光透过铁栅栏,在纸上印出监狱般的阴影。
第一稿:
听说你们那边二模很难?别太在意排名...
——太居高临下了。撕掉。
第二稿:
《幻城》我也看了,卡索其实...
——她在倾诉焦虑,谁要和你讨论小说?撕掉。
第三稿:
要是考不上理想大学,我们就...
圆珠笔突然划破纸张。太沉重了,这种承诺现在说出来,不过是给彼此套上枷锁。
晨光微熹时,废纸篓已经堆成小山。最终定稿的信只有薄薄一页,字迹工整得像在誊抄实验报告:
晴雯:
春雨连下了三天,实验室外的樱花落了大半。昨天整理旧物,翻到你初三时画的受力分析图——小车和斜面上还趴着你画的那只炸毛猫。
物理竞赛考的一般,可能很难获得保送资格。不过没关系,我自己考也一样。
最近总梦见初中教室,风扇吱呀转着,你在前排偷偷折纸飞机。醒来发现手里攥着的是模拟卷,上面全是汗渍。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陈武桢
陈武桢把我想你藏在樱花落尽的描述里,把我等你伪装成无关紧要的梦境。最后检查时,他盯着那个克制的署名看了很久,终于还是在右下角补了只歪歪扭扭的炸毛猫——和柳晴雯当年在他课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信封封口时,早操铃声骤然响起。陈武桢站在宿舍窗前,看着晨跑的人群像蚁群般汇聚向操场。他突然把信塞进书包最里层——等高考结束再寄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信纸背面其实还有一行小字,是他用铅笔写的,写完又用橡皮擦得几乎看不清:如果最后我们都考砸了,就一起去复读班吧。这行字后来被书包里的水杯浸湿,化作一团模糊的灰影。)
教学楼前的玉兰花开得正盛,陈武桢跑过树下时,有花瓣落在他肩头。他想起柳晴雯信里抄的句子:谁是谁生命的过客。
——可他现在只想成为她生命里的归人。
……
陈武桢在邮筒前徘徊了三次。
第一次他捏着信封的手指关节发白,想着柳晴雯此刻应该正在解立体几何题。她解题时总喜欢把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微微蹙起的眉心。邮筒的投递口像一道深渊,他怕这封信落进去,会惊扰她笔尖下正在构建的坐标系。
转身走了七步又折返。书包里没寄出的信已经攒了五封,每封背面都藏着被橡皮擦折磨过的秘密。玉兰花的影子在地上摇晃,他突然嫉妒起那些花瓣——它们凋零时至少能落在她肩头。
第三次时晨读铃响了。陈武桢把信封按在邮筒铁皮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去年冬天柳晴雯递来的暖宝宝。指尖在贴邮票处反复摩挲,那里有他偷偷多贴的80分邮票——足够这封信往返两次的重量。
就当是模拟考的错题集...他对自己说,突然把信塞进邮筒。铁皮吞没信封的刹那,他听见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也地落了底。
信比预期早半天送到。柳晴雯拆信时,夹在数学卷里的照片滑了出来——是陈武桢上周特意去拍的证件照。少年抿着嘴假装严肃,右脸颊却有个没藏住的小酒窝。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陈武桢家里的座机号码,墨迹被蹭得有些模糊,像他每次喊她名字时欲言又止的尾音。
而陈武桢不知道的是,柳晴雯的抽屉里其实躺着三封未寄出的回信。最旧的那封邮戳是市一模那天,信纸带着紫藤花的压痕——和她课本扉页上那朵干枯的,来自同一株花架。
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柳晴雯坐在书桌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封已经被她展开又折起无数次的信。信纸很薄,带着淡淡的墨水味,陈武桢的字迹依旧工整干净,像他这个人一样,克制又温柔。
她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生怕漏掉什么。读到物理竞赛考的一般时,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指腹无意识地抚过那行字,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他字里行间藏着的失落。
傻瓜......她低声喃喃,嘴角却忍不住轻轻上扬。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可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他提到她初三时画的受力分析图,提到那只炸毛猫——他还记得。这个念头让她胸口微微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脏。
她甚至能想象他写信时的样子:眉头微蹙,笔尖在纸上停顿,思考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他一定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寄出这封信,就像她每次拿起笔又放下一样。
柳晴雯把信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她的指尖触到信封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她微微一怔,将信封倒过来轻轻一抖,一张证件照滑了出来。
照片上的少年抿着唇,表情严肃,可右脸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出卖了他。照片背面写着一串数字,是他家里新安装的座机号码。
柳晴雯的指尖微微发抖。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
他还想着她。
这个认知让她既甜蜜又酸楚。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可是——
窗外的雨声渐大,柳晴雯的目光落在桌角的高考倒计时牌上:47天。
她的笑容慢慢淡去。
陈武桢还在惦记她,还在分心。而她呢?她今年的状态一塌糊涂,模拟考一次比一次差,连老师都说她希望渺茫。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柳晴雯深吸一口气,将照片和信一起锁进了抽屉最深处。钥匙转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叹息。
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了一只炸毛猫,和陈武桢信角那只一模一样。画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急忙用橡皮擦掉,可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回复。
这个决定让她胸口发闷,但她知道这是对的。陈武桢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被她这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人拖累。
雨停了,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柳晴雯把橡皮屑扫进垃圾桶,翻开数学模拟卷。
抽屉里的信安静地躺着,像一颗被刻意遗忘的糖,明知是甜的,却不敢尝。
夜深了。
台灯的光晕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暖黄,柳晴雯伏在案前,笔尖悬在信纸上方,迟迟未能落下。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衬得夜晚愈发寂静。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复习资料和试卷,墙上的高考倒计时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46天。
她最终还是拿起了笔。
武桢:
写下这两个字时,她的笔尖微微发抖,墨水在纸上晕开一点小小的痕迹。她盯着那个小小的墨点看了几秒,像是看到了自己此刻同样晕开的心情。
收到你的信了。实验室外的樱花,一定比我们学校的好看吧?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她想起初中时,学校后山也有一棵樱花树,每年春天,陈武桢总会偷偷摘几朵夹在课本里,等压干了送给她。那时的阳光总是很好,风里带着青草香,不像现在,连呼吸都带着试卷的油墨味。
那只炸毛猫......你还留着啊。
写到这里,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可眼眶却微微发热。她想起初三那年,她趁陈武桢睡着时在他物理书上画的那只歪歪扭扭的猫,当时被他嫌弃了好久,可他现在却还记得。
笔尖突然顿住。
柳晴雯抬起头,目光落在桌角的模拟考上——鲜红的分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今年的成绩一落千丈,连老师找她谈话时都欲言又止。而陈武桢呢?他明明可以更好,明明不该被任何人拖累,尤其是......她。
一滴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了炸毛猫三个字。
她慌乱地用手去擦,却把纸擦破了。这小小的破损像是一个预兆,让她突然清醒过来。
我在干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轻轻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种无言的劝诫。
柳晴雯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揉成一团,可又舍不得扔,最终只是轻轻展平,夹进了日记本里。
她重新拿出一张信纸,这次写得很快,几乎是一气呵成:
武桢:
高考在即,我们都该全力以赴。
保重。
柳晴雯
这封简短得近乎冷漠的信,仿佛是用冰雕成的一般,没有丝毫温度。她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信封,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轻轻地贴上邮票,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它寄出。
台灯的光芒逐渐暗淡下来,就像她心中的希望一样,慢慢地被黑暗吞噬。柳晴雯静静地坐在桌前,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思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知道的,他一定懂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然而,这个念头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安慰,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无力。
雨声越来越密,就像她心中的烦恼一样,绵绵不绝。她缓缓地伸出手,关掉了台灯,让黑暗彻底笼罩了整个房间。在这片黑暗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桌上摊开的数学模拟卷,就像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横亘在她的面前。而那个装满心事的抽屉,则被她用钥匙牢牢锁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烦恼和遗憾一并封存起来。
不寄出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吧。这个念头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同时,它也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心,让她觉得至少有些事情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后翻开习题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渐渐地盖过了心底那点微弱的遗憾,成为了这个寂静夜晚唯一的声响。
窗外,雨一直在下,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