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4月12日陈武桢写完回信开始算起,连续十多天没有收到柳晴雯的回信,陈武桢觉得自己像被扔在沙滩上的鱼。
每天下午四点二十分,他都会路过传达室。起初是漫不经心地瞟一眼信箱,后来变成直勾勾盯着老校工分信的手。有次太过专注,额头撞上了半开的铁窗,惹得高二的学姐们捂嘴偷笑。
第二周开始,他发明了新的动线。
早操结束后绕远路从传达室后面经过;假装系鞋带蹲在信箱旁;甚至故意把篮球不小心砸进传达室窗口,就为能凑近看看那堆信件里有没有浅蓝色的信封。
五月午后的阳光开始发烫。这天他照例在信箱前徘徊,突然听见的一声轻响——老校工把一封信拍在窗台上,信封角沾着一点茶水渍,像朵小小的黄梅。
今天只有一封。老人家的手指在顺从县综合高中柳晴雯寄的字迹上点了点。
陈武桢的心脏突然不会跳了。只有这一封,还是柳晴雯写给他的。他伸手去拿,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篮球场的黑泥,急忙在校裤上擦了擦。信封比往常薄,摸起来像片随时会飞走的羽毛。
生物课上陈武桢偷偷把信夹在课本里。
讲台上老师正讲着细胞的减数分裂,陈武桢的钢笔却在本子上画满了无意义的圆圈。信纸展开时飘出淡淡的墨水香,第一行字迹比平时用力,撇捺像把小钩子,勾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读到吾不希望有汝时,前排同学突然回头借橡皮,他猛地合上课本,动作太急带翻了文具盒。哗啦一声响里,他满脑子都是柳晴雯写这句时皱鼻子的样子——她每次用错成语都会这样。
歌词抄在信纸背面。
我在 蔚蓝色的爱琴海这句下面有极浅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放学铃响时,他才发现自己在课本同一页发了四十分钟呆。细胞减数分裂的图解旁边,不知何时写满了,又被涂改成凌乱的波浪线。最后那行please work hardp字母画得特别圆,像柳晴雯扎马尾时翘起的发梢。
夕阳把走廊染成蜜糖色。陈武桢把信按在胸口往宿舍跑,
他望着那个名字笑起来,指腹悄悄抚过信封上晕开的茶渍。十多天的等待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她藏在歌词里,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心事。
陈武桢把信折好塞回信封时,指尖还在微微发抖。柳晴雯这次的信比往简短,字迹有些潦草,像是赶着晚自习结束前匆匆写就的。陈武桢写好回信后,又反复读了三遍,连纸张边角都起了毛边,却迟迟没把回信投进邮筒。
那封写满心事的回信,此刻正躺在他书包的夹层里。
周末回家,恰巧翼城镇逢集,陈武桢在车上一直坐到终点站翼城车站才下车。好久没有赶集了,他想去感受一下人多的热闹。漫无目的的闲逛,随意的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陈武桢想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柳晴雯或者柳芹,一个是精神上的纠缠,一个是身体上的欲望。比较起来还是对柳晴雯的思念更多一些,想见面的程度更迫切一些。想到这里,陈武桢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柳芹,那个把一切都给了他的姑娘,正在快速地被陈武桢遗忘,又或者说在快速的被柳晴雯取代。或许爱情本就如此,人性本就如此,得到的往往不被珍惜,在追求的却奉若珍宝。忽然有人从背后重重拍陈武桢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步。
阿桢!
秦靖涛的嗓音比初中时粗粝了许多。他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左手虎口处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右耳上闪着枚廉价的金属耳钉。但笑起来时,眼睛还是像从前那样弯成两道月牙。俩人拍手寒暄了一阵,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接着,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几秒。
柳晴雯......秦靖涛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香烟,突然笑了,她还好吧?
陈武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书包里那封信突然变得滚烫,隔着帆布灼烧他的脊背。他想起初三那年,秦靖涛把他堵在自行车棚,红着眼睛说帮我看着点李建庚那孙子;想起中考体育考试前那天,秦靖涛专门回校,再次拜托陈武桢要帮他保护好柳晴雯。
她......陈武桢的指甲无意识抠着书包带,听说她现在在县城综合高中。我们也很少联系。陈武桢隐瞒了自己和柳晴雯现在的真实状况,故意加了“听说”俩字。
秦靖涛吐出的烟圈在夕阳里缓缓上升。他望着远处赶集的人群,突然说:李建庚还缠着她吗?这小子居然和柳晴雯一个学校。
陈武桢低头盯着自己的球鞋,鞋带上还沾着学校操场的红土,我觉得柳晴雯肯定看不上他,一个读的高中一个是中专。
沉默像铁锈味的潮水漫上来。陈武桢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他本意是想表达李建庚念的是中专很快就毕业参加工作,而柳晴雯是高中班,她还得继续读大学,层次不一样了,以后接触的就更少了。陈武桢却忽略了秦靖涛也是初中毕业就终止了学业。他本无意针对秦靖涛,可现在,说出去的话已无法收回。也想不到合适的借口圆场。
身边赶集的人,人来人往,秦靖涛却没动。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掐灭烟头,一脸严肃的说:柳晴雯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
陈武桢猛地抬头,书包里的信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秦靖涛的脸庞在逆光里模糊不清,但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篮球赛:我觉得你和柳晴雯比较般配,有机会你也追下试试。
我......
挺好。秦靖涛打断陈武桢,粗糙的手掌又拍上他肩膀,她现在是你这个层次的人了。
一辆摩托车响着喇叭朝两人驶来。骑车人喊着:“秦靖涛,就等你了,还在这墨迹呢?”
“遇到一个老同学,聊了会。”秦靖涛冲着骑车人说完,又对着陈武桢说:“还有事,有时间就来找我玩哈。”
秦靖涛跳上车,转身时耳钉闪过一道光:对了,跟她说......话到一半又咽回去,只是摆摆手,算了。
看着秦靖涛远去的背影,陈武桢摸到了书包里的信。秦靖涛对柳晴雯的喜欢是纯粹的,他拜托陈武桢暗中保护柳晴雯也是认真的,只是陈武桢在与柳晴雯的接触中却也喜欢上了柳晴雯,陈武桢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有点愧对秦靖涛。今天,看到秦靖涛的如此表现,可能有无奈中的放手,但更多的是一种洒脱和信任。是对陈武桢的无比信任,在知道自己绝无可能之后,拜托陈武桢保护柳晴雯,现在又鼓励陈武桢去追求柳晴雯,似乎要延伸到把柳晴雯的将来都交给陈武桢保护,这种想法可能很幼稚,却是喜欢一个人的一种最高境界---成全。
陈武桢本该如释重负——秦靖涛的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道德枷锁。可望着远去的背影车,胸口却涌起更复杂的情绪。
回家路上,他绕道去了邮局。墨绿色的邮筒张着大口,那封写满心事的信却始终没投进去。最终他只是摸了摸信封上柳晴雯的名字,又把它塞回书包。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有些话现在不能说,就像有些信不该现在寄。
但书包里那封信的重量,让他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轻快。
……
陈武桢推开家门时,夕阳正斜斜地照进堂屋。父亲蹲在门槛上磨镰刀,铁器与磨石摩擦的声音刺耳又单调。灶台冷清,没有往日的烟火气。
爸,妈呢?他放下书包,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饭桌。
父亲头也不抬,继续磨着镰刀:跟你四婶去县城了。电子厂招工,包吃住,一个月八百。刀刃在石头上刮出火星,你弟秋天要上初中了。
陈武桢僵在原地。他想起上次回家,母亲还说要给他做一部分自己腌制的咸鸭蛋,做好了就放在米缸底下。现在那些青壳的鸭蛋确实还在,可腌蛋的人已经挤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暮色漫进堂屋,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机械地扒着冷饭,父亲在一旁数钱——皱巴巴的纸币摊在桌上,最大面值是十块。弟弟还没放学。
你娘说...父亲突然开口,又停住,把最后一张五元票抚平,让你别操心家里。
陈武桢盯着碗里的咸鸭蛋。蛋黄太咸了,咸得他眼眶发疼。上次月考的语文卷子还在书包里,138分的红色数字突然变得很轻,轻得托不起生活的重量。
夜深了,他在昏暗的灯泡下重读柳晴雯的信。
All roads lead to Rome...她漂亮的圆体英文在信纸上流淌。窗外传来父亲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台老旧的鼓风机。
他忽然想起秦靖涛耳钉的反光,想起话吧老板娘鲜红的指甲,想起母亲离家前一定反复擦过玻璃板——因为那下面压着的三张奖状一点灰尘都没有。
钢笔吸饱墨水,他在回信里写下:最近在学牛顿第二定律...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们县城的电子厂,流水线作业要背很多操作规程吗?然后又划掉,陈武桢想问一下柳晴雯,但又觉得身在学校的她也不可能知道校外电子厂的情况。
信纸的背面,他抄了半首《爱琴海》,在说爱 我却没有勇气猜下面画了道极浅的铅笔线。弟弟在里屋翻了个身,梦呓着喊了声。
昏暗的灯光偶尔闪一下,陈武桢翻出了物理错题本。陈武桢想象着母亲,还有在外地打工的姐姐,想象着她们在外做工时辛苦的样子,陈武桢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那些曾经让他骄傲的分数,如今成了必须跨越的山峰。学校红色的教学楼在脑海中浮现,弟弟的梦呓声,姐姐看望他时的叮嘱,母亲的腌鸭蛋,父亲磨镰刀的背影,全都搅在一起,最后凝固成笔记本上的一行公式:
F=ma
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人生,获得足够的初速度。
……
晨雾还未散尽,父亲已经站在灶台前翻炒着每次回家必带的一个小炒-鸡蛋炒咸菜。铁锅铲与黑铁锅碰撞的声响惊醒了院子里的公鸡,陈武桢隔着门帘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背,洇出一片汗渍。
带着。父亲把摞得整整齐齐的煎饼装进蛇皮袋,蛇皮袋扎口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麦香。陈武桢接过时碰到父亲的手掌,厚茧刮得他指尖发麻。
帆布包里塞满了瓶瓶罐罐。
母亲腌的辣酱,父亲炒的咸菜,甚至还有弟弟偷偷放进去的几颗水果糖。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突然从裤兜里摸出卷钞票:拿着。
两张皱巴巴的百元纸币带着体温。陈武桢愣住——这比往常多了整整五十。
吃饭别省。父亲吐着烟圈,眼睛看着远处的麦茬地,你娘走前交代的。除了吃饭,其他需要该花销的,不要心疼钱,不够花就打电话过来。烟灰扑簌簌落在解放鞋上,烫出几个小洞。“要打电话,等到晚上七八点钟,打到村头小卖部你大哥家里。”这几句话,似乎是父亲的标配台词,每次大休回来,都会给陈武桢唠叨一遍。
父亲帮忙拿着行李,陪着陈武桢穿过村庄,径直向东,路过村东的石桥和溪流,爬上那段常走的上坡路,父子俩全程没有说话,走到省道边,父子俩快步跨过,然后在省道的东边等着从南边驶来的班车。等车的过程中,父子俩也没有说话,陈武桢站在路口,看着整个小山村在树林中安静的坐着,像是一个等待的老人,安静的,一句话不说。父亲只是安静的蹲在路边抽烟,看着车来的方向,生怕错过。
班车远远地就按响喇叭。似乎是在跟他们打招呼。父亲突然起身,往他书包侧袋又塞了什么东西。车开出去很远,陈武桢才摸出来看——是十几张一元纸币,折成小小的方块,边缘磨得发毛。
煎饼的淡淡香气弥漫在车厢里。
陈武桢望着窗外飞逝的田垄,喉咙发紧。前排小孩正闹着要买零食,他突然想起初三那年,自己也曾为了一本《中考满分作文》跟母亲撒娇。而现在母亲正在电子厂流水线上装配零件。
回到宿舍,陈武桢默不作声的收拾自己带来的物品,以往从家里回来,陈武桢总是轻松的,这一次的心情却格外沉重。
夜自习的灯光惨白。
陈武桢盯着信纸上期中考加油的字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父亲给的钞票。数学试卷上的压轴题变得模糊,眼前浮现出父亲卷烟时颤抖的手指,和母亲在合影里永远温和的笑脸。
他忽然把信折好,连同那封写了一半的回信一起锁进铁盒。铁盒盖上时发出轻响,像是某种决心的落定。
校外,最后一班公交车驶过窗外,车灯在教室墙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陈武桢翻开错题本,在扉页写下新的公式:
F=μmg
摩擦系数乘以质量乘以重力加速度——这是阻碍物体运动的力。而他必须克服的,是生活施加的摩擦力,是青春期躁动的心绪,是两百元钱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分量。
铅笔尖突然断了。他望着崩飞的铅芯,想起父亲塞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娘在电话里,说流水线上的表走得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