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靖王府的后院,自那位名动金陵的“挽月”侧妃(后因柳氏死后,扶为正妃)入主后,便再未添过任何新人。
靖王萧煜,仿佛真的践行了当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誓言,将所有的宠爱与目光,都倾注在了苏挽月一人身上。
即便她年华渐逝,即便她因生产伤了身子,再难有孕,即便朝中同僚、甚至龙椅上的皇帝兄长多次暗示或明示他应广纳姬妾、开枝散叶,萧煜都一概回绝。
他顶着“惧内”、“专宠”的名声,在无数或讥讽或羡慕的目光中,固执地守着他的“月亮”。他给予她正妃的尊荣,与她共享权柄,将府中中馈乃至部分外界产业都交于她手,他们的儿子萧景珩自出生便被立为世子,享尽荣光。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宠与安稳之下,苏挽月心底那片被恶染的冰原,却从未真正消融。她不信人心,更不信帝王家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亲眼见过萧煜对柳如玉从温情到冷酷的转变,她比谁都清楚,男人的爱,是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他今日可以为你拒绝天下美人,明日就可能因一个更年轻鲜活的女子,将你弃如敝履。
权力,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才是永恒的保障。
于是,从世子萧景宸懵懂知事起,苏挽月对他的教养,便充满了矛盾的双重性。
明面上,她是慈母,教导他忠孝仁义,为君分忧,对父王要恭敬爱戴。暗地里,她却如同最严苛的阴谋家,将权术、制衡、人心算计,一点点浸入他的骨髓。
她会在他熟读圣贤书后,轻描淡写地剖析史书上那些“父慈子孝”背后的血腥真相。
她会借处理王府事务之机,让他旁观乃至参与如何驾驭下属、瓦解潜在的威胁。
她甚至不动声色地,将王府的护卫力量、萧煜麾下部分不那么核心却足够关键的人脉,潜移默化地导向萧景宸。
“宸儿,”在他少年时,一次深谈中,她屏退左右,看着那双与萧煜愈发相似的深邃眼眸,语气平静得可怕,“记住,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尤其是男人的心,和你父王的爱。他现在宠着我们,是因为我们还有价值,因为我们是他‘来之不易’的真爱证明。若有朝一日,他腻了,倦了,或是有了新的‘真爱’……我们母子的下场,不会比当年的柳如玉好多少。”
萧景宸早慧,在母亲这种“黑暗教育”下成长,心思深沉远胜同龄人。
他敬爱父王,感受得到那份毫无保留的父爱,但母亲灌输的危机感,如同附骨之疽,让他无法全然安心。
他沉默着,将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努力成长,暗中积蓄力量,像一柄被母亲精心打磨、隐藏在华丽剑鞘中的利刃,目标,直指那个给了他无限宠爱的父亲,只待母亲一声令下,或父亲有丝毫异动。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萧景宸已长成英挺沉稳的青年,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成为萧煜得力的左膀右臂。他暗中培植的势力已不容小觑,足以在关键时刻掀起风浪。他等待着,警惕着,那预料中的“父王变心”或是“新人入府”。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煜看着苏挽月的眼神,数十年如一日,带着经年沉淀后愈发深沉的迷恋与依赖。他拒绝了所有诱惑,化解了所有来自外界的压力,固执地守着他的“星月神话”。他甚至开始将更多的权柄主动交到萧景宸手中,带着欣慰与骄傲,仿佛在迫不及待地为他铺路。
那柄被苏挽月磨砺得锋利无比的刀,始终没有出鞘的机会。
又是一年中秋,月华如水。王府花园的凉亭内,只有萧煜与苏挽月两人对酌。萧煜已生华发,却依旧细致地替她布菜,剥虾,眼神温柔得能溺毙人。
“月儿,你看这月亮,还是和当年一样美。”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能这样陪你看一辈子月亮,真好。”
苏挽月看着他眼中毫无杂质的深情,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再想到儿子那早已准备好、却始终无用武之地的“夺权”计划,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荒谬的情绪。
她成功了。
她得到了一个男人一生一世、毫无保留的爱。
她赢得了这场关于“真爱”的战争,并且赢得如此彻底。
可她却像个最可笑的阴谋家,耗费毕生心血,培养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准备刺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敌人。
“是啊,真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波澜,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声音依旧温柔。
回到自己的寝殿,她挥退众人,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儿子萧景宸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低声禀报着一些朝中动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长期备战却无仗可打的茫然。
苏挽月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宸儿,若你父王……一直如此,你待如何?”
萧景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母妃,父王他……待我们,是真心。”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苏挽月心中某个坚固的堡垒。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儿子那张兼具了她与萧煜优点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挥了挥手。
“下去吧。那些……暗中的布置,若无必要,便暂且搁置吧。”
萧景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归于平静,躬身退下。
空荡荡的殿内,苏挽月抚摸着无名指上那枚萧煜早年送她的、已经有些年头的宝石戒指,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计划之外的……无力感。
萧煜,你赢了。
你用这愚蠢的、毫无道理的、持续了一生的专情,让我所有的算计和防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机关算尽,以为能掌控一切,却唯独算漏了……你竟是个痴人。
月色清冷,映照着她依旧美丽却难掩岁月痕迹的侧脸。她一生都在为可能的背叛做准备,却最终活成了一个被“真爱”紧紧包裹、无从下手的“幸存者”。
这究竟是她最大的幸运,还是……对她那被恶染心智的一生,最深刻的讽刺?
她不知道。只知道,那柄为弑君弑父而磨砺的刀,或许,永远也没有出鞘之日了。
而这份她从未真正相信过、却实实在在拥有了一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如同一个温暖的囚笼,将她牢牢困住,直至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