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放晴了。雨水洗过的琴川,天空蓝得透亮,空气里漫着草木的清甜气味。
沈清歌起得稍晚,梳洗好下楼时,尹千殇早已坐在大堂靠窗的老位置,几碟小菜一壶酒,正慢悠悠自斟自饮。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斑驳跳跃,他那副懒散闲适的样子,仿佛昨天雨中疾行和那一瞬的紧握都只是场梦。
“尹大哥,早。”沈清歌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她身上还是那身旧衣,他的青灰色外衫已被她仔细洗净晾好了。
尹千殇抬眼看她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目光却又在她那身明显朴素的衣裙上停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倒了杯茶水推过来:“吃饭。”
语气还是他那副没什么耐心的调子,但推过来的茶杯稳当当的,水温正好。
两人安静吃着简单的早饭。沈清歌小口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窗外热闹的街,和对面专注品酒的男人,心里一片安宁。
吃完早饭,尹千殇却没像平时那样继续他的“酒桌事业”,而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轻轻响了两下。“走了,丫头。”
“嗯?去哪?”沈清歌有点疑惑,平常没事,他能在酒肆待一整天。
尹千殇却不答,只拎起他那几乎不离身的酒壶,先一步朝外走。沈清歌只好跟上。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很舒服。尹千殇双手抱在脑后,步子悠闲,好像没什么具体目标,就是随便逛逛。沈清歌安静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享受着这难得的春日晨光。
走过几条热闹街道,尹千殇的脚步在一家挺气派的绸缎庄兼成衣铺前停了下来。店铺招牌写着“锦绣阁”,门面宽敞,里面挂满了各色鲜艳料子和成衣。
沈清歌正奇怪他为什么在这停下,就见尹千殇已经抬脚进去了。
“尹大哥,你要买衣服?”沈清歌跟进去,小声问。她实在难想象尹千殇这种落拓不羁的人会主动进这种地方。
尹千殇没回头,只含糊唔了一声,目光在店内挂着的男装上扫过,眉头微皱,似乎不太满意。
掌柜见有客上门,且尹千殇气度不俗虽然衣服略旧,立刻热情迎上来:“这位客官,想看看什么料子或成衣?小店刚到了一批苏绣新料,给您做件长衫正合适!”
尹千殇却摆摆手,打断推销,目光状似无意地瞟向另一边女子服饰区,随手一指挂在最外面、颜色素雅裁剪精致的鹅黄色衣裙,语气随意得像在问天气:
“那件,拿来瞧瞧。”
掌柜一愣,马上笑开:“客官好眼光!这是小店最新到的款式,上好的杭绸,绣工也极好……”他一边说一边忙把衣裙取下来。
尹千殇接过,粗糙的手指摸了摸料子,看了看绣纹,然后像才想起身边还有人似的,把衣裙往沈清歌怀里一塞,语气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调:
“试试。”
沈清歌彻底愣住,抱着柔软丝滑的衣裙,无措:“尹大哥?这……给我?”
“不然呢?”尹千挑眉,仿佛她问了什么傻问题,“难道我穿?”他说着,还故意扯了扯自己宽大的青衫,一副“你看这我能穿吗”的表情。
掌柜何等精明,立刻看出门道,笑着打圆场:“这位姑娘,您兄长真是疼您,这衣裳衬您,快试试合不合身?”
兄长?沈清歌脸颊微热,抱着衣服,看向尹千殇。他却已经转过身,假装对旁边挂着的男子玉佩产生了浓厚兴趣,只留给她一个写着“别啰嗦快去”的背影。
沈清歌无奈,只好在掌柜热情指引下,去了里间试衣。
那件鹅黄色衣裙出乎意料地合身,像是照她尺寸做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更白,裁剪恰到好处勾勒出纤细腰身,又不失端庄。她看着铜镜里有些陌生的、娇俏明媚的身影,一时恍惚。
当她迟疑着从里间走出来时,正在无聊拨弄玉佩流苏的尹千殇闻声抬起头。
目光碰上的刹那,他眼底像有光亮极快闪过,似深潭被阳光骤然点亮。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表情没太大变化,只是那惯常的、带着惫懒的笑意好像真切了几分。
“还行。”他言简意赅评价,随即转向掌柜,“就这件。包起来。”
“好嘞!”掌柜喜笑颜开。
“尹大哥,这太破费了……”沈清歌急忙想阻止,这料子和绣工,一看就不便宜。
尹千殇却已经利落付了钱,从掌柜手里接过包好的衣服,随手塞给她,转身就往外走,仿佛只是办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了,发什么呆。”
沈清歌抱着怀里轻软却有些沉甸甸的包裹,跟上他的脚步,心里像被什么填满了,胀胀的,又暖又软。她看着前方那个洒脱不羁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他哪里是顺便来看看,他分明就是特意带她来买新衣的。或许是觉得她总穿旧衣太寒酸,或许是昨天雨中她显得单薄让他记挂……他用他最别扭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细心和关怀。
“尹大哥,”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声音轻柔却清晰,“谢谢你,衣服我很喜欢。”
尹千殇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喜欢就穿着,省得方家那小子总说我亏待你。”他又把缘由推到了别人身上。
沈清歌却不再追问,只是唇角弯弯,抱着新衣,步履轻快地走在他身侧。
阳光正好,春风拂面。
两人走着走着,竟又绕回了昨天的河畔。河水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几只水鸭悠闲游过。
尹千殇在河边柳树下找了块干净大石头坐下,拍了拍身边位置。沈清歌从善如流地坐下,把新衣小心放膝上。
他拔开酒壶塞子,喝了一口,看着河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会喝酒吗?”
沈清歌老实摇头:“不会。”
“啧,没劲。”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嫌弃,反而又喝了一口,然后将酒壶递到她面前,“尝尝?”
那壶口还沾着他刚才喝过的痕迹。沈清歌看着澄澈酒液,犹豫了一下。她确实从未喝过酒,但看着他带着些许戏谑和鼓励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她竟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极小极快地抿了一口。
辛辣刺激的液体瞬间冲入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灼烧感。沈清歌立刻呛得咳嗽起来,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云。
“哈哈哈哈哈!”尹千殇爆出一阵爽朗大笑,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收回酒壶,“就说你不行吧!”
沈清歌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阳光透过柳枝缝隙,在他大笑的脸上跳跃,那笑容毫无阴霾,带着几分难得的少年气,竟比春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她忽然觉得,那一口辛辣的酒,似乎也没那么难喝了。
傍晚时分,尹千殇被方兰生拉去据说新发现的酒肆“品鉴”,沈清歌则带着新衣先回了客栈。
夜幕低垂,月上中天时,尹千殇才带着一身淡淡酒气回来。他脚步依旧稳健,眼神却比平时亮几分。
经过沈清歌房门前时,他脚步顿了顿。房门虚掩着,没关严,大概是为了通风。柔和烛光从门缝里淌出来,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光带。
他下意识朝门缝里瞥了一眼。
只见沈清歌正背对门口,站在窗边。她换上了那件鹅黄色的新衣裙,对着窗外皎洁月光,微微侧身,似乎在打量镜中的自己。月光如水,温柔洒在她身上,将那抹鹅黄浸润得愈发柔美清丽,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背影。她微微低着头,唇角含着浅淡而欣喜的笑意,指尖轻轻拂过衣袖上精致的绣纹。
那画面静谧美好得像一幅工笔仕女图,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变得温柔。
尹千殇站在门外阴影里,静静看了片刻。酒意似乎上了头,让他心头莫名发热,又发软。他并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疏狂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那抹月下的鹅黄,深邃得不见底。
看了半晌,他最终只是无声地勾勾唇角,转身悄然离开,如同来时一样,没惊动门内那人分毫。
只是回到自己房中,拔开酒壶塞子想再喝时,眼前却似乎还是那抹月下柔光。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啧了一声。
这新酒,味道好像……有点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