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路菜市场里,
玉凤刚给一位买菜的阿嫂刮净鱼鳞,拿起边上的小水桶,就着冰冷的自来水胡乱冲了冲满是鱼腥黏滑的双手,也顾不得擦干,湿漉漉的手掌就重重捶向酸胀难耐的后腰。她扶着摊板,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子,只觉得腰背像灌了铅似的沉。从天蒙蒙亮一直做到日头西斜,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也不知道,阿爸他们早中饭都吃的啥,索性收摊回家烧夜饭。
玉凤拖着沉重的双腿刚拐进弄堂口,迎面就撞见了一脸心事重重的保甲长。
“正好!玉凤!”保甲长官腔官调地拔高了嗓门,像是说给整个弄堂听,“侬去同陆老板讲一声,明朝(明天)有日本人的万国记者观摩团要来阿拉民福里参观!保不齐就要到侬屋里厢(家里)的笔墨庄看看,叫陆老板拾掇(收拾)清爽,准备准备!”
话音未落,他却又飞快地凑近半步,压得极低的声音像一阵阴风钻进玉凤耳朵:“当心点……弄堂姓黄的瘪三!听说……伊(他)现在是76号的人!”说完,也不等玉凤反应,便背着手,晃着脑袋,踱着方步往弄堂外去了。
“谢谢保甲长!侬(你)慢走!”玉凤心头一紧,却还是对着那背影提高了声音道谢。
保甲长没回头,只懒洋洋地扬手摆了摆。
回到笔墨庄,玉凤把保甲长的话转述了一遍。
“万国记者观摩团?”陆国全拧着眉头,一脸困惑,“格(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我哪能(怎么)晓得!”玉凤没好气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反正当心点总归勿错!”
一旁的陆国忠脸色沉了下来:“我明朝要去沪南分局报到上班,玉凤,侬跟阿爸千万要当心!能勿开口就勿要开口,尤其……提防那个姓黄的。”
一直沉默的陆伯轩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沪南分局?分到哪个部门?”
“电讯处。明朝……头一天上工。”国忠的声音有些发紧。
陆伯轩闻言,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再无一语,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着这沉默凝固了几分。
“玉凤!”后堂小门外传来顾曼莉清亮的呼唤声。
“来啦!”玉凤应着,快步穿过天井,吱呀一声推开那扇斑驳的后门。
门外站着顾曼莉,她正牵着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旧衣裳的小囡囡。小囡怯生生地依偎在她腿边。杨家姆妈也跟在后面,两人手里都挎着个竹篮子。顾曼莉的篮子里,黄澄澄的橘子堆得冒了尖儿;杨家姆妈提着的则是鼓鼓囊囊一大包点心——隔着油纸都能闻到麻油馓子、猫耳朵和油枣的喷香。
“哟!”玉凤眼睛一亮,先是被小囡焕然一新的模样吸引了目光,随即才笑着打趣道,“两位是……去走亲眷(走亲戚)啊?带格(这)许多好吃东西!”
顾曼莉不由分说,牵着小囡囡的手就先一步跨进了后堂。
“啥走亲眷呀!”杨家姆妈提着篮子,笑盈盈地跟进屋,“阿拉(我们)是特地来谢侬(你)跟国忠格(的)!”
玉凤被说得一头雾水:“谢我搭(和)国忠?啥事体(什么事)?我自家(自己)哪能(怎么)一点都勿(不)晓得?”
顾曼莉将小囡轻轻推到身前,笑道:“侬翻箱倒柜寻出旧衣裳给囡囡穿,国忠帮立秋传信交到杨家姆妈手里——格(这)份情谊,阿拉(我们)哪能(怎么)好勿(不)来当面道声谢!”
“两位太客气了。”陆伯轩温和的声音从前堂传来。他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账册走了过来,“举手之劳,实在当勿起(当不起)格(这)样郑重道谢。”他目光带着询问,显然好奇发生了什么。
“囡囡,快叫陆爷爷!”顾曼莉轻轻推了推小囡的后背。
小囡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陆爷爷好!”那口音,带着点关外的硬朗,分明是东北腔调。
“好!好!囡囡好!”陆伯轩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漾开慈和的笑意,竟也下意识地换上了字正腔圆的官话回应道。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个小囡囡。此刻的陆伯轩尚不知晓,眼前这个怯生生、带着东北口音的小囡囡,在往后漫长数十载的岁月里,竟会成为他生命中最——...........
最感惊诧的莫过于顾曼莉——小囡囡方才竟是头一回开口说了句完整的话!那带着关外硬朗的东北口音,冥冥中似与陆老板有种奇异的缘分,要知道,此前她只会点头摇头啊。
陆伯轩凝视着小囡,眼中满是赞赏:“这小囡明眸皓齿,周身灵气盎然。顾小姐,恭喜侬捡到块稀世璞玉了!”
杨家姆妈一听,脸上顿时漾开自豪的笑意:“曼莉,侬听听!连陆老板都夸囡囡生得灵光,我老早(早就)讲伊(她)勿是一般小囡伐!”
顾曼莉神情肃然,转向陆伯轩恳切道:“陆老板,我心意已决,要正式收养这孩子。您是读书人,能否……劳烦您给伊起个名字?”
陆伯轩并未推辞,他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微熹的天光,沉吟片刻,温润的声音流淌而出:
“就叫晓棠‘’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小囡清亮的眼眸上,解释道:
“‘晓’字,破晓之光,好比囡囡脱离苦难迎新生。棠字就是海棠花,象征坚韧美丽,晓棠的含义就是这小囡得顾小姐庇护,恰如朝露沐日,重获新生。”
国忠和国全兄弟两个也过来凑热闹,听到阿爸给囡囡起的名字,连连拍手叫好
顾曼莉蹲下身,指尖轻点小囡鼻尖:“从今朝起,侬就叫顾晓棠——晓是天光破晓,棠是弄堂门口格海棠花。阿拉晓棠,要像海棠花一样,风吹雨打照样开得闹猛!
小囡囡见大人们都是面露笑容,也渐渐放松下来,在她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
翌日,万国记者观摩团的人数远超玉凤预料。她原以为尽是东洋面孔,待人群涌到弄堂口才看清——除却几名日本和中国记者,竟大半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带队的日本领事馆官员,陆伯轩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那日二宫遣来“听信”的小林瑛太,而在观摩团人群的周围有五六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精干年轻男子,始终伴随左右,陆伯轩猜测他们应该是日本人的警卫人员。
“各位记者先生女士,”小林瑛太站定,操着抑扬顿挫的日语开了腔(一旁的翻译即刻将其转为流利的英语和中文),“民福里,是虹桥路上历史悠久的里弄,可追溯至中国清朝道光年间。我大日本帝国,素来对承载历史之建筑心怀敬畏——”他手臂一挥,姿态颇为庄重,“故特将其列为保护对象,以彰显吾等对中华文化之深切尊重!”
翻译话音甫落,一位西洋记者便举起手,声音清晰地质问:“若真如此尊重历史建筑,请问如何解释贵国军队此前在诸多战役中,对中国古迹造成的那些——恕我直言——不可逆转的毁灭性破坏?”
空气骤然凝固。方才还交头接耳的记者们瞬间噤声,相机的快门声也停了。陆伯轩立在笔墨庄门廊的阴影下,目光沉静如古井,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他清晰地捕捉到,小林瑛太脸上职业性的微笑瞬间僵住,一丝阴鸷掠过眼底,但仅仅一瞬,便被更热切的笑容覆盖:
“战争,总难免留下遗憾的伤痕。”他语调甚至带上了几分“诚恳”,“但这无损于我们今日保护文化遗产的坚定信念!正如这次邀请诸君前来,正是为了展示我们与在地居民共建的——和谐图景!”
玉凤听得心口发紧,指节无意识地死死掐进围裙粗糙的布里。她偷偷侧目望向身后的陆伯轩——阿爸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可那平静之下,却似有冰层般的冷峻在无声弥漫。
这时,一个穿着学生装、看似随行翻译的年轻人,迅速凑近那提问的西洋记者,急促地低语了几句。记者眉头微蹙,目光飞快地扫过不远处那几个身着西服、眼神锐利的男子,旋即点了点头,突兀地沉默了下去。
队伍继续向前移动,不久后便来到了杨家姆妈的房门前。小林指着门内狭小天井里摆放整齐的盆栽和晾晒的衣物,微笑着说道:“这里的生活井然有序,大家可以看到,即便是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充满安宁与祥和。”他说完,还特意让随行摄影师拍下几张照片。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离开时,小囡囡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她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西洋记者,纷纷举起相机对准她按下快门。顾曼莉赶紧追出来,想把孩子拉回去,却被小林抬手制止了。
“啊,多么可爱的孩子!”他弯下腰,用生硬的中文问小囡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囡囡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顾曼莉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偷偷打量着陌生人。顾曼莉连忙替她回答:“这孩子还小,不太会说话。”
小林瑛太笑了笑,直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曼莉一眼,然后转身走向下一个参观地点。等人群走远后,杨家姆妈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埋怨道:“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囡囡随便跑出来?万一惹出什么事端可怎么办!”
顾曼莉低头看着小囡囡,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是我疏忽了……不过幸好没事。”她说完,又抬头望向远去的记者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