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浑黄的江水在十六铺码头前奔流,江风卷着浓重的鱼腥、小火轮喷吐的煤烟,还有成群苦力身上蒸腾的汗酸气,在这方寸之地弥漫、交织,几乎凝成实质。
顾曼莉甫一下黄包车,便被这混杂的气味呛得蹙紧眉头,忙掏出绢帕掩住口鼻。她环顾着这片喧嚣混乱,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售票处的位置。
“小姐,去啥地方?”几个形迹可疑、黄牛模样的男人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搭讪。顾曼莉心下一惊,脚下紧赶几步,硬生生从人缝里挤了出去,甩开了那恼人的纠缠。
“什么?去香港的船票一周前就售罄了?”窗口里传来的消息让顾曼莉心头一紧,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那……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票?”
售票窗后的女人眼皮都懒得抬,只冷冷甩出三个字:“勿晓得!”
失望像冰水般浇透了顾曼莉。她颓然离开那狭小窒闷的票务间,看来只能先去发电报叮嘱两个弟弟好生照顾姆妈了。
沿着外马路前行,周遭是挥之不去的嘈杂与混乱。正焦灼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去太古洋行!或许能托熟人想想办法。她猛地抬头辨了辨方向,旋即踩着半高跟皮鞋,急匆匆地朝外滩太古洋行大楼方向赶去。
正当顾曼莉想要穿过黄浦滩路时,一阵凄楚的孩童哭声骤然拽住了她的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外马路旁的一条小弄堂口已围拢了一圈人,议论声嗡嗡作响。
顾曼莉走近细瞧,弄堂幽暗的角落里,瑟缩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囡。头发蓬乱如草窝,小脸糊满泥垢,单薄破烂的衣衫在刺骨的江风里簌簌抖动。或许是围观的目光太多,小囡吓得嚎啕不止,一双乌黑的小手胡乱挥舞,抗拒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影。
“作孽啊!这小囡在这里两天了,再冻下去怕是要没命了!”一个摆着茶叶蛋摊子的阿嫂叹息着。
旁边苦力打扮的男子愤愤道:“家里头人呢?心肠忒狠!”
“怕是乡下逃难来的,养不活就扔掉了……这世道,唉!”又有人接话。
顾曼莉本欲抽身离开——这样的事在上海滩日日上演,原不稀奇。可那小囡绝望的眼神,那冻得发紫、徒劳挥舞的小手,像冰锥刺进她心里。她脚步一顿,转身快步走向路边的馒头店,买了五个热腾腾的肉馒头。
拨开人群蹲下身,顾曼莉迎上小囡泪眼朦胧的视线。这一次,那双小手没有推开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陌生女人。顾曼莉掏出手帕,细细擦去小囡手上的污垢,触手冰凉青紫,她心头一酸。
“小囡囡,吃吧。”她递过一个肉馒头,香气扑鼻。
小囡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却迟疑着不敢接。
“唷,这小囡倒是硬气!”围观的人议论道。
“不要怕,快吃。”顾曼莉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小囡凌乱的头发。
小囡终是饿极了,一把抓过馒头就往嘴里狠塞。
“慢些!当心噎住!”顾曼莉惊得连声轻呼。
旁边摆馄饨摊的老大爷连忙端来一碗热汤:“来,囡囡,喝口汤顺顺。”
两个肉馒头落肚,又灌下几口热汤,小囡脸上总算透出一丝活气。
“囡囡,侬屋里厢人呢?”顾曼莉柔声问。
小囡只是拼命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老大爷收起汤碗,重重叹了口气:“苦命的小囡啊……”
顾曼莉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小囡手中,起身欲走,又觉不安。她踌躇片刻,解下自己那件米色的羊毛披风,仔细裹在小囡单薄的身上,这才稍稍安心地转身。
走出没几步,她忍不住回头——那小囡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顾曼莉吃了一惊,停步蹲下:“囡囡乖,不要跟了,阿姨……也只能帮侬这些了。”
小囡却只是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望着她,那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依赖。顾曼莉走,她便迈开小腿跟着;顾曼莉停,她便也站定不动。无奈与心疼绞着顾曼莉的心,她再次蹲下,与小囡平视,声音带着恳求:“囡囡,侬这样跟着,阿姨真真为难……阿姨自家也难保,哪能收留侬呢?”小囡不作声,只伸出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了顾曼莉旗袍的一角,仿佛那是汪洋里唯一的浮木。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余寒风中的这一大一小默默对峙。顾曼莉望着那双盛满期待却又深藏绝望的眼眸,内心天人交战。香港前路未卜,自身尚在飘零,可要将这孩子弃于这冰冷街头……
“是顾家曼莉小姐伐?”一个带着几分犹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顾曼莉蓦然回首,竟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刘先生!她心头一喜,这位刘先生正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事。顾曼莉忙打招呼,刘先生却疑惑地看向她身边的小囡:“这……是?”
顾曼莉苦笑,三言两语道明原委。刘先生听罢唏嘘:“唉,侬跟顾先生一样,心肠忒善。可惜顾先生……”
顾曼莉抓住时机,急切问起香港船票。刘先生眉头紧锁:“船票现在是顶顶难弄!日本人封牢吴淞口,就算阿拉公司挂米字旗的船,出去容易进来难!这样,我帮侬留心,一有消息就通知侬。”
顾曼莉连连向刘先生道谢。刘先生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曼莉,侬勿要忒客气!侬爸爸是我多年老友,再说——我这点事体还没帮侬办成呢!”
与刘先生别过,顾曼莉低头看向脚边那个紧紧依偎着自己的小小身影。
寒风吹起小囡裹着的米色披风一角,露出下面褴褛的衣衫。她心口一紧,牙关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江风咸腥的冷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
“好罢!”顾曼莉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地对小囡说,“囡囡,侬先跟阿姨转去(回家)。后头的事体……走一步看一步罢!”。
黄包车在虹桥路民福里口停下。顾曼莉将小囡抱下车,牵起那只冰凉的小手,朝弄堂自家走去。
小囡囡的手死死攥着顾曼莉的指尖,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生怕稍一松手,就会被遗弃在这全然陌生的境地。
弄堂里好奇的目光瞬间聚拢过来,如同探照灯一般。窃窃的私语在石库门间的窄道上低低流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顾小姐,这是啥人家的小囡呀?”张师母从自家门洞里探出半个身子,眼神里满是探究,声音拖得长长的。
顾曼莉只当未闻,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脚步却未停。她的心思,全系在身旁这个瑟瑟的小小身影上。
消息跑得比人快。杨家姆妈刚给人家送完浆洗好的衣裳,脚还没踏进自家门,就听说顾曼莉捡了个“小叫花子”回来。她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解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上了顾家二楼那间窄小的亭子间。
“曼莉!”杨家姆妈喘着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缩在角落的孩子,“侬……侬这是领了啥人家的囡回来?”
顾曼莉正拧了热毛巾给小囡擦脸,头也没抬:“十六铺捡着的。实在可怜,我要是勿管,这两日怕是……就冻煞饿煞了。”
“可是侬自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啊!”杨家姆妈的声音陡然拔高,急吼吼道:“格(这)点小囡,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侬自家哪能有辰光?再讲侬不是要去香港嘛?格(这)小囡哪能办?!”
顾曼莉眉头微蹙,似有一丝犹豫掠过眼底,旋即却又绽开一个浅淡却笃定的笑:“事体到了眼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顶要紧格(的)是,现在去啥地方寻两件小囡衣裳?”她低头怜惜地看了看浑身脏污的孩子,“我想帮伊汏浴,实在忒邋遢了……”
杨家姆妈听得直跺脚,双手一摊:“哎哟喂!格(这)辰光到啥地方去变出旧衣裳来?弄堂里倒是有几家人家有小囡,但人家自家也要穿格(的),哪能舍得送把侬!”
顾曼莉眼神倏地一亮:“有了!寻玉凤去!伊(她)门路多,或许有办法!”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要下楼。
小囡囡一见顾曼莉要出房门,迈开小短腿就要跟上去,却被眼疾手快的杨家姆妈一把拽住。
“奥哟!格(这)小囡,真真像只小狗一样!”杨家姆妈半是无奈半是怜爱地搂住挣扎的小身子,“阿姨出去帮侬寻漂亮衣裳,阿婆陪侬白相(玩),好伐?乖囡囡!”
“真的假的?!”玉凤听着顾曼莉匆匆道来十六铺捡到小囡的经过,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瞬间睁得溜圆,红唇微张,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顾曼莉,“侬……侬自家还是个小姐,就敢在马路上捡个小叫花子回来?!”
顾曼莉连连点头,语气急切:“玉凤,侬快帮我想想办法,寻几件小囡衣裳救救急!”
玉凤也不多话,转身上了自家阁楼,只听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不一会儿,她捧着一叠厚实的旧衣下来:
“喏,格(这)几件都是国全、国忠小辰光(小时候)的冬衣,旧是旧了点,还是男孩子的式样……”
“管不了这么多了!有得穿顶要紧,明朝(明天)我再想法子到法租界去买新的!”顾曼莉说着就要伸手去接。
“我来拿!”玉凤手一让,捧紧了衣裳,“我跟侬一道去看看格(这)小囡!”
二楼亭子间,玉凤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小囡囡,小囡囡似乎被玉凤的注视吓到了,往顾曼莉身后缩了缩。顾曼莉轻轻拉过小囡,柔声安抚:“别怕,这是玉凤姐姐,是来帮侬的。”
玉凤见状,蹲下身子,冲小囡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小囡囡,看侬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放心,有我们呢。”
三个女人立刻忙开了阵仗。烧水的烧水,端盆的端盆。一个帮小囡洗头,一个忙着换水、擦身,再换水……亭子间里热气腾腾,水声哗啦,总算把这“小泥猴”从头到脚汏(洗)得清清爽爽,换上了一身干净暖和的旧棉衣。
“哎——哟!”杨家姆妈退后一步,上下打量,忍不住惊叹出声,“格小囡!洗清爽了倒真是蛮有灵气的!侬看看伊格双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眼睫毛长得来……啧啧,生得格副好模样,爷娘真是罪过,哪能舍得丢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