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医院的病房里,原本狂躁不安的陆国全在注射了镇静剂后渐渐平静下来,躺在病床上眼皮沉沉合上,终于睡了过去。
陆伯轩静坐床边,目光久久停留在熟睡的小儿子脸上。他忽然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国全。这孩子虽从小爱耍小聪明、总想走捷径,可心地到底是正直善良的。这回遭劫,八成也是为了凑那笔要送给陈家的钱……看来他在女人跟前,竟连那点机灵劲都丢光了。若是自己平时多关心些,早一点张罗,托人替他寻个踏实姑娘,又何至于此?想到这里,陆伯轩不由得重重一拍大腿,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国忠默默站在陆伯轩身后,见父亲神色沉重、心事忡忡,不由得也揪起了心。他真怕这一连串的打击会压垮阿爸本就并不强健的身体。
此时,从民福里匆匆赶回的姚胖子悄悄出现在病房门外,压低声音唤国忠出来:
“玉凤和晓棠都平安在家,眼下一切正常。国忠,侬看我们下一步……”
“处里还有要紧公务等我处理,”国忠沉声吩咐,“让老陈一个人顶着,他也吃不消。我已经通知刑事科派人过来,国全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说到这儿,国忠语气骤然转厉:“务必要尽快揪出凶手!对这种败类不必手软,若遇反抗,就地正法!出了任何事,责任我来扛!否则往后只怕更不太平!”
“国忠,侬放心,这桩事包在我身上。”姚胖子神色郑重,“再怎么说,国全也得叫我一声小舅舅。”
两人正低声交谈,武清明与钱丽丽也出现在走廊那头。
“国全怎么样了?”一身军官制服的清明快步上前,握住陆国忠的手,“我俩刚回铺子看我爹娘,才听说这事。”
“眼下暂时稳定了,后续还不好说。”
“国忠啊,这事……我明天要不要向区座报告一声?”钱丽丽的语调依旧温婉甜美。
陆国忠沉吟片刻,道:“还是说一声吧,免得他日后知道反倒责怪。”
陆伯轩听见门外动静,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一见是清明夫妇,连忙向钱丽丽致意:“丽丽啊,还麻烦侬特地跑一趟来看国全,阿叔真是过意不去。”
“陆叔,您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客气。”钱丽丽连忙摆手。
陆国忠见时机正好,便对陆伯轩说道:“阿爸,局里还有紧急公务要处理,我得先回去。后续事宜就交给姚胖子了。”
清明心领神会,将带来的水果篮送进病房:“陆叔,我和丽丽也先告辞了。有任何需要,您尽管开口。”
三人辞别陆伯轩与姚胖子,走出了病区。
走廊里寂静无声,大多数病房都是空着的。见四下无人,陆国忠压低声音向钱丽丽问道:“组长,上级是否有新任务下达?”
“嗯!国忠,你近期要密切盯紧重庆方面的往来电文,以及江浙一带国民党军的调防动向。”钱丽丽神情严肃,低声交代。
“明白,这方面我已经开始留意。”国忠点头回应,压低声线:“昨天下午我破译了一份第三战区长官部的密电,内容颇为蹊跷。该电文是发往整编四十九军,命其即刻向张家港方向集结。”
“张家港?”武清明闻言神色一凝,“难道是要准备出海?哪有这么大舰船运载,如果是的话,目的地又在哪里?”
“这份情报极为重要。”钱丽丽眉头紧蹙,“最近于会明也在加紧筹措军备物资。我今晚就联系总部,向上级汇报这一情况。”
说话间,三人已走出就诊楼,步入医院空旷的庭院。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陆处长。若有需要,随时打招呼。”钱丽丽嗲声嗲气的嗓音在清冷的花园中轻轻漾开。
“唉....等等”陆国忠想起小山东表妹的事,于是跟钱丽丽说了下。
“小事情,让这姑娘三天后去厂里来报到,直接去找我爸爸就可以了。”钱丽丽满不在乎的说道。
“二位,多谢了!”陆国忠抬手示意,目送他们离去。
夜色渐浓,三人分别坐上轿车。引擎相继启动,车灯划破黑暗,不一会儿便驶入马路尽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病房内,陆伯轩正劝姚胖子回家歇息,姚胖子却执意不肯:“局里的弟兄马上就到,我哪能走开?要回去休息,也该是阿哥侬回去才对!”
正说着,门外来了四位身穿警服的员警:“姚处长,我们到了,现在什么情况?”
姚胖子一见刑事科的人赶来,连忙迎出去:“当事人还没醒。老周,侬先带兄弟们去对面乔家栅吃点东西垫垫肚皮,估计一个钟头内就能醒。”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塞进带队的周警长手中。
老周有些推辞:“姚处长,您吩咐一声就好,阿拉肯定照办,这……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都是自家兄弟。”姚胖子压低声正色道,“跟弟兄们交代清楚,苦主是陆处座的亲阿弟,我的表外甥,这桩案子请大家多费心,务必办得漂亮。”........
果不其然,正如姚胖子所预料的那样,半个多时辰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国全缓缓醒转过来,眼中重新有了些许神采。
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目光落在床边的陆伯轩身上,他才略显惊讶地开口:“阿爸?这是……什么地方?”
“国全,侬总算醒了!还认得我伐?”姚胖子一个箭步跨到床前,急忙问道。
“咦?小舅舅……侬怎么也在这里?”国全疑惑地望望姚胖子,又转头看向陆伯轩,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
“医生——!”姚胖子赶忙跑出去请医生。
值班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匆匆赶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后,终于长舒一口气,对陆伯轩和姚胖子说道:
“今夜再留院观察一下,等明天穆勒医生来做最终检查,若是没有问题,就可以回家了。不过病人的记忆可能会出现一些片段的缺失,通俗来说就是‘断片’,这是正常现象,通常过一两天就会逐渐恢复。”
听了医生的话,陆伯轩微微颔首,始终揪着的心放松了许多——总算是个好消息!
这边,护士已动作利落地为国全后脑的伤口换了药,重新仔细包扎好。
待医生护士离开,姚胖子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来轻声问道:“国全,今天下午的事,侬还记得伐?”
国全努力回想,破碎的片段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
“我……我是要去银行……”他皱紧眉头,想了半晌,“我去银行做啥?……哦……哦……是去兑大洋。”
姚胖子脸上仍挂着和气的笑容,“好好想一想,侬是拿什么去兑大洋的?”
另一旁的陆伯轩神情紧张,他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怕听见那些让他心堵的事。
“拿……拿布袋袋,大黄鱼……对的,是一根大黄鱼。”国全努力地回想着。
姚胖子心中暗惊:这国全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还是个腿脚不便的——竟敢怀揣一根大黄鱼去兑现。按如今市价,一根大黄鱼至少值一千五百块大洋,这是什么概念?眼下在海格路买一幢三层石库门,也不过一千二百大洋!现在马路上治安混乱,国全只要一露财,必定被坏人盯上。
“那大黄鱼呢?大洋兑出来了吗?”姚胖子继续追问。
“关门……”国全摇摇头,“银行下午关门……”
正说到这里,刑事科的老周带着三名警员回到了病房。姚胖子示意他们一同在旁边听着。
“那后来呢?侬又遇到什么事了?”姚胖子耐心地引导着。
“后来……后来……”国全只觉得脑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有个人过来……问我……问我……”
姚胖子心头一紧,料想这定是劫匪现身了。他连忙放缓语气,温声道:“慢慢讲,国全,勿要急。”
洁白的病房里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国全身上。一位年轻的警察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他的回忆。
“伊讲……讲可以……帮我换大洋。”国全只觉得头痛愈加剧烈,“小弄堂……”
“这人长啥样子?穿啥衣裳?”旁边的老周有些按捺不住,急急插话。
姚胖子抬手轻轻一摆,示意老周稍安毋躁。他见国全脸色发白、状态不佳,便站起身对陆伯轩道:“阿哥,阿拉先出去抽根烟,让国全缓一缓。”
走廊的角落里,几个人凑在一起抽着烟讨论案情。烟雾缭绕,引得路过的小护士连连朝他们翻白眼,却终究没敢出声——这一群黑衣警察,实在招惹不起。
“姚处长,听上去像是个做黄牛勾当的。”老周分析道。
“有可能,不然也不会专门等在银行附近。”姚胖子点头,“不过也不能排除国全早就被人盯上,一路尾随过来的可能。”
几位警察纷纷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