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玉凤便已起床,生起煤球炉烧上水。推开后门,一阵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好冷!”玉凤缩了缩脖子,顺手将门带上。
“阿姐,阿姐……”一个极轻极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啥人?”玉凤心头一紧,又将门推开。
“阿姐,是我……”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玉凤猛地跨出屋子,借着清晨几缕微光,瞧见门外墙角处蜷缩着一个人影。浑身裹满泥浆,斜倚在湿冷的墙上,满脸泥水,面目难辨。
玉凤吓得倒退两步,声音发颤:“侬……侬是啥人?”
“我是国全。”墙角的人影拼尽全力挤出四个字。
“啊……”玉凤一声惊叫脱口而出,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动了隔壁邻居。
还在自己屋内睡觉的国忠听到门外玉凤颤抖的呼唤,披了件衣服匆匆走出来:“阿姐,哪能了?”
玉凤也不答话,一把拉过国忠,冲下楼梯奔到后门外。
看清竟是弟弟国全,陆国忠倒吸一口冷气,二话不说,和玉凤合力将泥人般的国全拖进了屋里。
陆伯轩早已被屋外的动静惊醒,索性穿衣起身出来查看:“出了啥事体?”
“阿爸!国全……国全的小腿上是枪伤,子弹打穿了!”国忠的声音发干,虽然已经工作,但毕竟只有十九岁,此刻他脸色煞白,完全失了方寸。
陆伯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坐在地。玉凤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阿爸,侬要紧伐?”玉凤的声音带着哭腔。
陆伯轩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他稳住身形,上前仔细查看国全的伤情。
“玉凤,”他沉声吩咐,语气异常沉稳,“侬先去倒一盆热水过来。”
“阿爸,我做啥?”一旁的国忠焦急地望向父亲。
“侬赶快去寻几件干净衣裳,”陆伯轩目光未离儿子的伤腿,语速急促,“先帮国全把身上这身泥浆衣衫换下来!”
陆伯轩和国忠七手八脚地替国全褪下脏污的衣衫,用温水反复擦洗。玉凤来回奔忙,一盆盆干净的热水端进来,又一盆盆染红的脏水端出去。三人合力,总算将昏迷的国全收拾干净,抬到了楼下陆伯轩房间的床上。
“得赶紧送医院啊!”玉凤看着国全惨白的脸,急得眼泪扑簌簌直掉。
“不能去!”陆伯轩断然阻止,“这是枪伤,十有八九是日本人干的。送医院就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他俯身仔细查看伤口,“万幸是贯穿伤,子弹没留在里头。先拿金疮药敷上,包紧伤口。我去想办法……能不能弄到磺胺粉。”
“阿爸,国全烧得厉害!”玉凤的手刚触到国全滚烫的额头,心就揪紧了。
“先用冷水毛巾敷着额头降温,”陆伯轩语速飞快,边往外走边低声叮嘱,“记住,这件事必须嘴巴封牢!有人问起,就说国全去泗泾乡下看他叔公了。”
磺胺粉是战时绝对的管制药品,普通药店根本是买不到。陆伯轩心如火燎,快步冲出家门,朝着徐家汇方向疾行。
“陆老板,侬去哪里?上车伐?”一辆黄包车“嘎吱”一声在身边刹住,车夫周阿彬探出头。
“阿彬!来得正好!”陆伯轩一步就跨进了车厢,“快!拉我去海格路福仁药店,越快越好!”
“出啥事体了?噶急?”阿彬忙问。
“闲话少讲!侬先快点跑起来!我有性命交关的要紧事体!”陆伯轩的声音斩钉截铁。
“晓得了!”阿彬应了一声,身子猛地前倾,双脚轮子般蹬踏,黄包车立时如离弦之箭,在湿漉漉的虹桥路上飞窜而去。
福仁药店的掌柜张万良,是陆伯轩年轻时的同窗好友。这药店是张家祖传的基业,少说也有百年光景了。张万良生得敦实富态,圆脸盘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未语先带三分笑,那笑容透着股兄长般的宽厚与亲切,正是如此,福仁药店的生意一直还算不错。
此时,张万良正一块块卸下店铺的门板,准备开门迎客。
一辆黄包车猛地刹停在药店门前。陆伯轩踉跄着跳下车,慌里慌张地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钿塞给阿彬。阿彬连连摆手推拒,陆伯轩不由分说,硬将铜钿摁进他手心,转身前还不忘急声叮嘱:“阿彬,侬先去吃口早饭!”
“伯轩?侬嘎早跑过来做啥?”张万良看着面色煞白、疾步走来的陆伯轩,满脸惊诧。
“进去讲!进去讲!”陆伯轩一把攥住张万良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将他往药店里拽……
“啊?!这……”张万良听完陆伯轩急促的低语,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了半天才合拢。
“磺胺粉……的确是难弄!”张万良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伯轩,侬覅急(不要急),我来想办法!不过价钱……实在不便宜,一小包就要十块大洋!”
“救命要紧!”陆伯轩斩钉截铁,从长衫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哗啦”一声,将里面沉甸甸的三十块银洋悉数倾倒在柜台上,“喏,三十块,侬拿好!”
张万良让陆伯轩在店堂里候着,自己转身麻利地将刚卸下的门板一块块重新插回槽里,牢牢闩好。又在门外挂上一块“今日盘点,暂停营业”的木牌。做完这些,他才匆匆出门,在街角拦下一辆黄包车,跳上车急声吩咐:“快!南市梦花街!”
空荡荡的店堂里,只剩陆伯轩一人像困兽般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砖地几乎要被他磨出印子。他心如火燎,又急又恨:国全这个小赤佬!耳朵真是聋啊?老早就叫他安分守己,莫要在外头搞七捻三!不肯听,这下好了,差点连性命都搭进去!害得我这个做阿爸的,一颗心吊在喉咙口,七上八下,没一刻安宁!
约莫过了三刻钟,药店的边门终于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张万良像个“贼骨头”似的,先缩头缩脑地朝后扫了两眼,确认无人注意,这才闪身溜进店里,反手轻轻掩上门。
“万良,哪能讲(怎么样)?”陆伯轩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压得极低,眼中满是焦灼。
“搞到了!”张万良也压低嗓门,从长衫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油纸包。他就着店堂里昏黄的光线,将纸包摊开在柜台上,露出里面紧紧裹着的三个小纸包。“是平常认得的朋友,做黑市生意。还算运气好,有现货。价钱……也总算便宜了点下来。”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抠出三块大洋,要还给陆伯轩。
陆伯轩哪里肯收,一把抓过那装着救命药的油纸包,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就要走:“这哪能好意思!”
张万良见他心意决绝,实在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将大洋收回:“唉,侬这个人!……先别走!”他急忙又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瓷瓶,塞进陆伯轩手里,“伯轩,这瓶云南百宝丹侬一定带去!千万千万记得,里面有一颗红蜡封的救命丹!回去就立刻让国全用温水吞下去!”
陆伯轩心头滚烫,猛地一拱手,喉头有些发哽:“万良!大恩……我陆伯轩记在心里了!我替国全……谢谢侬!” 这句“谢谢侬”说得情真意切,分量极重。
“快走快走!讲啥谢不谢!”张万良扶了扶眼镜,连连摆手,急急地把他往门外推,“救命如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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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国全身上的滚烫终于渐渐退了下去。守了一整天的陆家人,悬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玉凤仍是放心不下,搬了张小凳坐在床边,用细瓷小调羹舀着温水,一勺勺,极轻地喂到国全干裂的唇边。
前堂里,陆伯轩佯作无事地在货架前拨弄着货物。国忠悄步走到父亲身旁,搓着手,忧心忡忡地低语:“阿爸,我今朝在局里……听讲昨日夜里,青浦香花桥那边,日本兵跟游击队接上火了!打得好凶,两边都死了好几个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阿爸,国全……会不会就是在香花桥出的事?”
陆伯轩拨弄货物的手猛地一顿。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国忠,半晌才开口:“等他醒了,就都清爽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侬格阿弟啊……脑子是聪明的,就是这心思啊,总不肯放在正道上,净想着投机取巧。”
陆伯轩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关节。
他转身走到那张沉甸甸的红木书案后,稳稳坐下,目光如炬地看向国忠:“国忠,过来坐,阿爸有话问侬。”
国忠好奇,随手拖了把四方凳,在书案侧前方坐下,腰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阿爸问侬,”陆伯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侬在这个部门……你们的头头是不是姓于?”
“是格呀!”国忠立刻点头,“阿拉电讯处的副处长就叫于会明。阿爸,侬……侬哪能会晓得格?”他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解。
“嗯……”陆伯轩鼻腔里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长音,指尖在光洁的红木案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于会明……”他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言语,似乎心有所想。
陆国忠想开口询问,见父亲不愿开口,也就缩回想问的话。心里却在嘀咕,阿爸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事?他居然还知道电讯处的头姓于,真是奇怪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