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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黎明前的黑岩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城头的火把在微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守军士兵疲惫而麻木的脸。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危城。

平陵关陷落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黄巾军的兵锋已直指云香府腹地背后的黑岩城。

与依山而险的平陵关不同,数百年前修建的黑岩城坐落于这片相对开阔的丘陵地带,城墙虽由附近开采的黑色岩石垒砌,但年深日久,早已不复当年之固。

墙体多处可见风化侵蚀的痕迹,昔日的宏伟坚固,如今只剩斑驳沧桑。几段城墙明显是后期仓促修补,所用石料颜色质地不一,在一片深黑中显得格外扎眼。

此刻,这座老旧的城池正如一头垂暮的巨兽,匍匐在初春微寒的晨光里。城头之上,“梁”字大旗在风中无力地翻卷,守军士卒的身影在垛口后稀疏晃动,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颓丧与压抑。

黑岩城守将陈泰,年近五旬,鬓角已染微霜,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松。

他披甲按剑,立于北门敌楼之上,眉头紧锁,深邃的目光越过原野,投向远方那片逐渐清晰、不断蔓延的土黄色浪潮。那便是李炎亲率的黄巾中军主力,人数远超昨日试探性的前锋。

“将军,探马回报,敌军主力已至城外五里,兵力恐不下三万。”副将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陈泰“嗯”了一声,脸上凝重更深。自平陵关噩耗传来,他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钟景明勇烈,却落得身死关破的下场,这李炎用兵,诡诈与狠戾并存,绝非寻常流寇可比。而自己手中的黑岩城,早已不是当年那座令人安心的“铁壁”。

“城中粮秣、军械、民夫调度如何?”陈泰的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回将军,均已按您的吩咐尽力安排。滚木礌石筹集不易,多为民居拆毁所得;火油、箭矢存量有限,恐难持久;征发的青壮数量不足,且多有怨言,协助守城亦显勉强。”副将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军心……士气甚是低迷,皆言此城难守。”

陈泰目光扫过城墙上那些面带忧惧、甚至有些麻木的士卒,心头沉重。他缓缓道:“传令下去,我陈泰,与黑岩城共存亡。城中将士,凡有斩获、立功者,赏格翻倍!若有怯战后退者,立斩不赦!”

“得令!”

就在此时,那远方的黄潮停止了蔓延,开始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集结列阵。无数的旌旗在风中招展,刀枪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疼。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流,跨越数里之遥,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中军大纛之下,李炎勒马而立。他依旧是一身普通的将领铠甲,并未显得多么耀眼,但周遭所有将领、亲兵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带着敬畏与狂热。

“黑岩城……看来岁月不饶人,城墙亦如此。”李炎轻轻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上那些颜色不一的修补痕迹:“陈泰此人,算是尽责之将,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城气数已尽。”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侍立的传令兵道:“按计划,重点攻击那些修补过的墙段。开始吧。”

“遵命!”

“呜——”

低沉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喘息,自黄巾军阵中响起。紧接着,战鼓擂动,初始尚显稀疏,随即越来越密,最终连成一片撼天动地的轰鸣,震得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攻城,开始了!

首先出动的是如同潮水般的盾牌手和弓弩手。巨大的橹盾被奋力前推,组成移动的城墙,掩护着其后数以千计的弓弩手向着城墙逼近。城墙上,守军弓弩手也在军官的呼喝下张弓搭箭,紧张地注视着进入射程的敌人。

“放箭!”

几乎是同时,城上城下,爆发出两声厉喝。

“咻咻咻——咻”

霎时间,天空为之一暗!黑色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交织成死亡之网,带着凄厉的尖啸,向着对方阵营覆盖下去。

黄巾军的箭矢撞击在城垛和盾牌上,发出噼啪的碎响,一些力道强劲的弩箭甚至深深钉入年久松动的墙砖缝隙;而守军的箭雨则显得稀疏不少,大多被黄巾军严密的盾阵挡住,效果有限。

在弓弩的掩护下,真正的攻城部队动了!

数以百计的云梯被健儿们扛着,如同无数蜈蚣,向着城墙脚下狂奔,其中大部分集中向了北面和东面那些看起来颜色较浅、明显是后来修补的墙段。

“瞄准云梯!礌石准备!火油伺候!”陈泰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一道道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但执行起来却显得有些混乱和迟缓。

黄巾军的先锋士卒,多是悍不畏死之辈,手执利刃,顶着盾牌,沿着云梯疯狂向上攀爬。

“杀——”

城墙上,守军嘶吼着将滚木礌石奋力砸下,但储备显然不足,砸下的频率越来越慢。沉重的圆木和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坠落,虽将云梯上的部分身影砸落,但更多的黄巾军趁隙攀上。

滚烫的金汁(熔化的金属或沸油)被瓢泼而下,沾之即皮开肉绽,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但金汁的数量同样有限,无法覆盖所有进攻区域。

一架云梯被守军合力推开,带着一串惨叫的士兵向后仰倒。但立刻有新的云梯补上缺口。黄巾军仿佛无穷无尽,攻势一浪高过一浪,重点冲击那些防御相对薄弱的修补墙段。

“轰!”

“轰!”

“轰!”

沉重的冲车开始撞击北门和东门,巨大的声响如同敲打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城门在撞击下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门后的守军拼命用木柱、沙袋加固,面色惨白。

陈泰亲临北门督战,他拔出佩剑,厉声喝道:“顶住!弓箭手,集中射击冲车周围的敌军!滚油,浇下去!”

几口大锅被抬上城头,沸腾的油汁顺着城墙泼洒而下,正在撞击城门的黄巾军顿时发出一片凄厉的哀嚎。

“啊——”

随即,几支火箭射下,“轰”的一声,火焰在城门口爆燃起来,形成一道短暂的火焰屏障,暂时阻隔了冲车的进攻。

——————

黑岩城头,残阳如血。

陈泰扶着垛口,粗重地喘息着。甲胄下的战袍早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他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黄巾营寨,那一片土黄色的浪潮仿佛要将这座孤城彻底吞噬。

半天了。

从清晨战至黄昏,黄巾军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至,毫不停歇。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几乎与墙垛齐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气。

守军的箭矢已消耗殆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最可怕的是,士气正在肉眼可见地滑向深渊。

“将军,统计出来了……”副将赵勇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北门能战的弟兄……不足一千了。新兵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陈泰没有回头,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四千守军,一天之内折损大半,而援军……云昌香那边依旧杳无音信。他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西门情况如何?”他沉声问,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李炎的“围三阙一”是阳谋,考验的就是守军意志。

“暂时无虞。”赵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黄巾贼只在远处监视,并未靠近攻城。但……将军,军中和百姓间,已有流言,说西门是生路……”

陈泰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弹压!敢有惑乱军心,妄言弃城者,立斩!”

“是!”赵勇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嚣从东门方向传来,伴随着更加激烈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之声。

“报——!”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踉跄奔来,“将军!东门……东门快守不住了!贼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城墙根被挖塌了一处,缺口……缺口正在扩大!”

陈泰脑中“嗡”的一声。

“赵勇!带你剩下的人,跟我去东门!”陈泰一把抓起倚在墙边的长刀,嘶吼道,“其余各门,死守!”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

东城。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黄巾军的攻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守军虽然凭借城墙残余的高度和陈泰的指挥苦苦支撑,但伤亡在持续增加,体力与意志都在被飞速消耗,器械告罄的警告不断传来。

李炎在中军,单筒透过望远镜,远远望见,眉头微展。黑岩城的抵抗,比他预想的还要脆弱,尤其是那些修补过的墙体,在攻击下碎石飞溅,摇摇欲坠。

“传令,投石机前移,集中轰击东门左侧那段颜色最浅、修补痕迹最重的新墙!”李炎冷静地吩咐:“再调两队‘跳荡兵’,待城墙出现缺口,即刻突入!”

“是!”

十架简易投石机被推上前线。兵士们喊着号子,绞动盘索,将巨大的石块装入皮兜。

“放!”

随着令旗挥下,数十块巨石呼啸着腾空,划出致命的抛物线,狠狠地砸向李炎所指的那段城墙。

“嘭!嘭!嘭!”

巨石撞击在颜色不一的墙面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新补的墙体显然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击,碎石乱飞,烟尘弥漫。那段墙体在连续打击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一道巨大的裂缝迅速出现、蔓延、扩大!

“城墙要塌了!快躲开!”城头上响起守军惊恐的呼喊,一些人已经开始向后溃退。

但已经晚了。又是一轮石弹集中砸落,那段由劣质材料和仓促工艺砌成的墙体轰然崩塌,露出了一个数丈宽的巨大缺口,碎砖乱石滚落一地!

“机会!”李炎眼中精光一闪。

早已待命的黄巾军“跳荡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缺口亡命冲去。他们身手矫健,悍不畏死,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就冲入了缺口内部,与惊慌失措赶来堵截的守军绞杀在一起。

“堵住缺口!亲卫队,跟我上!”陈泰目眦欲裂,亲自率领麾下最精锐的亲兵冲向那段崩塌的城墙。

缺口处,瞬间成了血腥的战场。双方士兵在这里短兵相接,刀刀见血。陈泰手持长剑,身先士卒,连续劈翻两名冲上来的黄巾锐卒,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和须发。他的勇武暂时遏制了敌军的势头,亲兵们在其感召下,拼死反击。

然而,就在缺口处激战正酣之际,更大的噩耗传来:

“南门失守了!”

“黄巾贼从南面破城了!”

原来,南面一段老旧的墙体在持续攻击下也发生了坍塌,更多的黄巾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彻底炸开,并急速蔓延。原本还在缺口处苦苦支撑的守军,听到身后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士气顷刻间崩溃,纷纷弃械逃窜。

“完了……”正在缺口处奋战的陈泰,听到这噩耗,身形猛地一晃,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望着眼前汹涌而来的敌军,又回头看了看城内开始升起的滚滚浓烟和震天的喊杀,眼中一片灰败与绝望。

他知道,这座年久失修的黑岩城,终究是守不住了。

“将军!快走吧!从西门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亲兵统领浑身是血,拉着陈泰的手臂嘶声喊道。

陈泰惨然一笑,挣脱了亲兵的手,缓缓举起满是缺口的佩剑,指向再次涌上来的黄巾军,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钟景明没有弃关而逃,我陈泰,又岂能弃城?大梁黑岩城守将,唯有战死,岂有偷生!”

言毕,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带着身边最后几十名亲兵,决然地冲向了那无边无际的黄潮……

主将战死,抵抗迅速瓦解。黄巾军的旗帜,最终插上了这座古老却已残破的黑岩城城头。

当李炎在亲卫的簇拥下,策马踏入这座鲜血浸染、破败不堪的城池时,战斗已近尾声。街道上尸骸枕藉,硝烟未散,零星的抵抗和惨叫仍在角落响起,许多倒塌的墙体诉说着这座城池最后的挣扎。

他看了一眼被收敛放置、面容安详却已气绝的陈泰遗体,沉默片刻。

“厚葬。其余俘虏,按老规矩处置。”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

副将躬身领命,随即又道:“大帅,我军已控四门,府库、官衙皆在掌握。缴获军械粮草虽不甚丰,亦足以补充一些。是否稍作休整,即刻兵发云香府城?”

李炎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云香府城的方向,也是他席卷大梁野心的下一个目标。阳光刺破战场的硝烟,照在他年轻却已尽显枭雄气质的脸庞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冷冽。

“传令全军,休整一夜,清点缴获,安抚民众。”

“今夜大军会师后,明日拂晓,兵发云香府城!”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谨遵帅令!”

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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