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刘家坳时,村口来了三辆罩着青布的马车。赶车的是个精瘦汉子,递来的名帖上印着与绣娘信笺相同的青竹图案。
“徽州商会,程九。”汉子拱手行礼,“特来拜会刘先生。”
正在发明角调试新织机的刘远洋洗净手上油污,将客人引到刚建成的议事堂。炭盆里松枝噼啪作响,程九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各式农具图,最终落在窗边一盆翠竹上。
“三个月前,江南织坊用贵村的改良织机,织出了比贡品更细密的云锦。”程九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料,银线在雪光中流淌如河,“但七天前,所有使用新织机的作坊都收到了警告。”
布料在刘远洋手中摊开,触手温凉如玉。他注意到边缘有个不起眼的针孔,恰好刺穿竹叶纹样的一角。
“户部陈侍郎的管家,上月娶了江宁织造夫人的侄女。”程九的声音很轻,“现在市面上所有新式织机,都要经织造局核准。”
王石头忍不住插话:“我们改良织机犯王法了?”
程九摇头:“但‘私传工巧,扰乱市价’的罪名,足够封掉所有作坊。”
屋外传来孩子们追逐雪球的嬉闹声。刘远洋走到窗前,看见铁蛋爷爷正在教几个外乡人修理被雪压垮的鸡舍。那些人多是这半年陆续留下的流民,如今已能熟练使用各种改良农具。
“程先生可知,为何刘家坳的织机比官造织机快三成?”
程九挑眉:“请指教。”
“官造织机要经二十八道工序,每道都由不同匠人完成。而我们的织机,”刘远洋指向工坊,“从选料到成品都由同一组工匠完成,他们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雪光映着程九骤亮的眼睛。
当夜,议事堂的灯火燃到子时。炭盆换了三次炭,地上画满各种织机结构的草图。程九带来的两个账房先生不停拨算盘,最终在宣纸上写下惊人的数字:若新织机全面推广,江南织户年收入可翻五倍。
“但陈侍郎不会坐视。”程九用火钳拨弄炭块,“他的姻亲掌控着江南七成生丝贸易。”
一直沉默的铁蛋爷爷突然开口:“要是织机简单到看一眼就能仿造呢?”
满室寂静中,刘远洋展开一卷泛黄的《梓人遗制》。指着其中一页说:“这是前朝失传的‘百纳织法’,用普通织机稍加改动就能织出异色纹。我们可以把这技法与新织机分开传授。”
雪停时,程九带着新的约定离开。青布马车碾过积雪,留下深长的车辙。王石头望着远去的车队忧心忡忡:“远洋哥,咱们真要跟户部侍郎作对?”
刘远洋从袖中取出那块云锦,对着晨光细看。银线交织出的不仅是竹叶,还有藏在经纬间的暗纹——那是用百纳织法织出的稻穗图样。
“石头,你记得三年前那个饿得偷吃祭品的孩子吗?”
王石头愣住:“你说小豆子?现在可是咱们夜校学得最好的娃。”
“当年给他一块饼,他活下来了。现在他学会改良织机,能养活整个绣庄的女工。”刘远洋将云锦仔细折好,“这世上的道理,有时候就像这布里藏的稻穗——看着是竹,实则是粮。”
半个月后的冬至,第一批按新方案培训的工匠从刘家坳出发。他们既会使用新织机,也掌握了百纳织法,更带着绘有青竹印记的路引。
与此同时,漕帮的货船悄悄运走三十架拆解的新织机。据说这些织机最终出现在徽商经营的海外货栈里,织出的丝绸直接销往东瀛。
年关将近时,县令突然来访。他带来一个檀木匣,打开竟是陈侍郎的手书:“闻君善工巧,愿求织机祥图,当以重金相酬。”
刘远洋笑着收下木匣,回赠一架带暗记的小织机。当夜,他让铁蛋爷爷在织机底梁刻下《梓人遗制》的页码——正是记载百纳织法的那页。
“大人,”他对着京城方向举杯,“您要的祥图,早在三百年前就写明白了。”
雪花再次飘落,覆盖了所有来往的足迹。
正月十五的烟火还在夜空绽放,刘家坳的平静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浑身是血的漕帮信使从马背滚落,手中紧攥的布条浸透暗红。
“漕帮…被抄了…”
布条上歪斜的字迹透露着惊心动魄:户部陈侍郎以“私运禁物”为由,联合兵部查封了漕帮十二处分舵。更可怕的是,搜出的“禁物”里竟有刘家坳改良的弓弩图纸——那本是给猎户防狼用的。
王石头气得浑身发抖:“他们竟敢栽赃!”
刘远洋盯着布条末尾的标记——那是漕帮最紧急的求救信号。他快步走向仓库,掀开遮布露出十几架待送的织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抡起斧头劈向织机。
“远洋哥!”小翠失声惊呼。
木屑纷飞间,刘远洋的声音异常冷静:“既然他们说这是军械,那就让它变成真正的军械。”
接下来的三天,刘家坳仿佛变成了一座兵工厂。但生产的不是刀剑,而是能快速组装成了望塔的农具组件,可以改装成战车的水车底盘,甚至还有能发射求救信号的改良纺车。
铁蛋爷爷带着老匠人日夜赶工,给每件农具都加上特殊的榫卯结构。“这样拆开是农具,组装起来就是守城器械。”老爷子抹着汗说。
第四天清晨,官兵包围了刘家坳。带队的是个面带刀疤的参将,他举着兵部文书厉声呵斥:“奉令搜查私造军械!”
村民们紧张地聚在发明角前。参将的士兵冲进工坊,却只找到堆成山的农具。参将恼怒地踢翻一架织机,织机散落的零件竟自动组合成个奇怪的框架。
“这是什么?”参将警惕地后退。
刘远洋平静地拾起框架:“这是晒谷架,大人。您看,这里可以挂谷穗,这里能通风。”他随手组装,框架果然变成实用的农具。
搜查持续到日落,官兵一无所获。参将悻悻离去前,突然回头盯着刘远洋:“有人告发你们私藏弓弩。”
“弓弩没有,”刘远洋指向库房,“但有几架给猎户修的弩车,大人要查验吗?”
参将瞳孔微缩。他当然知道所谓“弩车”不过是放大的弹棉弓,但若真较真起来,这模糊的界限足够做文章。
待官兵退去,王石头腿软地坐倒在地:“好险…”
“还没完。”刘远洋望向京城方向,“这只是试探。”
当夜,发明角地下传来挖掘声。原来这半年间,村民们早已挖通多条密道,其中一个出口竟在五里外的乱葬岗。更令人惊讶的是,密道里藏着完整的工坊,连水车都通过地下暗河驱动。
“从今天起,所有关键发明转入地下。”刘远洋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明面上我们只做最简单的农具。”
然而地火早已埋下。那些带着刘家坳技艺离开的工匠,此刻正散落在各地:
江北的绣娘用百纳织法在贡品里织出求救暗号;
岭南的篾匠把水利图藏在竹编里送往海外;
甚至宫里的采办太监,都开始在账本上用特殊记号记录刘家坳农具的流向。
二月二龙抬头,京城传来消息:陈侍郎的奏折被内阁驳回,理由是“农事改良乃国之根本”。据说驳回奏折的,是曾在刘家坳学过农具改良的皇叔。
春风又绿江南岸时,刘家坳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每个村民都知道,地火正在地下奔涌。那些看似普通的农具里,藏着能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