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铺满宫道,林昭已立于丹墀之下。手中一卷文书,封皮墨字端正:《新政施行半年综述》。他未再翻看,只将纸页抚平,指尖压过边角褶皱,随即抬步出列。
“臣林昭,有本启奏。”
声不高亢,却如石落静水。殿中原本低语的几人顿住话头,永宁侯正欲与安平伯耳语,闻声转目,眸色微沉。
天子端坐御座,目光落在他身上:“讲。”
林昭双手捧书呈上,内侍趋前接过,转递至御案。另两册则命人送至宰辅台前与都察院记注官手中,动作不疾不徐。
“此为新政推行半载之实录。”他开口,“内载科举、赋税、教育三事成效,皆据户部、礼部、京兆尹所存底档汇纂而成,每条俱可查证。”
户部右侍郎冷笑一声:“查证?如今账目由你亲信把持,谁人敢驳?”
林昭不恼,只问:“敢问大人,今岁国库总收入较去年如何?”
对方一滞。
“据户部季报,粮增七万三千石,银多十二万两。”林昭续道,“其中江南新垦田亩所纳之赋,较往年多出四成;商税增长亦逾两成。不知此等增收,可是‘耗损国帑’?”
右侍郎张口欲辩,却被身旁同僚轻扯衣袖——那数据确凿,连字号都列得清楚,若当庭否认,便是欺君。
安平伯猛然起身:“纸上数字岂知民间苦乐!我闻浙东有父子鬻田逃役,只为避所谓‘助学摊派’!百姓怨声载道,尔等却在此谈什么增收?”
殿内一时躁动。
林昭静立片刻,忽道:“臣请召一人入殿作证。”
众人愕然。
“临安县贫儒李砚生之父,今晨已在宫门外候旨。其子受助入清源书院,家中无分文摊派,反得束修、笔墨全免。其所携乃亲笔具结文书,愿对天发誓,若有虚言,甘受律惩。”
天子颔首,内侍领命而出。
少顷,一名布衣老者颤步入殿,双膝跪地,双手高举一纸文书。声音沙哑却清晰:“小民李大根,字不识几个,但晓得恩自何来。我儿砚生能读书,是林学士救的命。若说朝廷害民……小民第一个不信。”
殿中寂然。
林昭再取一册薄册呈上:“此为三百名受助学子家境核查原档,由京兆尹按坊登记,里正画押。若有冒领虚报,臣愿即刻解职待勘。”
永宁侯脸色铁青,冷声道:“你倒是把证据备得齐全。可祖制讲的是德行取士,如今考算田亩、议河工、评市价,这不是让士子沦为匠吏?”
礼部老尚书亦叹:“变革太急,恐失纲常。”
林昭终于抬眼,直视二人:“敢问二位,太祖开国时,为何令新科进士先赴州县习政?因知治国不在空谈,在实务。今日所试,不过复先祖旧规而已。”
他又转向御座:“陛下,科场糊名誊录推行以来,寒门登第者增三成,舞弊案降九成。过去一榜之中,十有七八出自世家;如今每三名举人,便有一人来自乡野孤寒之家。他们无门路可依,无钱财可通,靠的只是真才实学。”
稍顿,语气渐沉:“诸公口口声声忧民,可曾问过一个卖牛供子读书的老农?可曾见过破庙中抱书而眠的赶考少年?他们所求不多,只一条公平之路。若连这也要阻断,那请问,日后谁肯为朝廷效命?谁愿为社稷死战?”
语毕,殿内无人应声。
谢允立于御史班中,垂袖敛容,嘴角却悄然微扬。
陈元直虽未亲至,然昨日深夜,他亲手将书院数位老学官联署的《新政赞议》送至翰林院。此刻那纸文书正静静躺在天子案头,墨迹犹润。
良久,天子翻开《综述》,逐页细览。忽问户部尚书:“所言增税属实否?”
尚书低头:“回陛下,确如林学士所陈。地方并无加征,反因田亩清查、隐户归籍,赋入更稳。”
天子合卷,目光扫过群臣。
“新政利国利民,成效昭然。”他缓缓起身,“自此以后,凡敢妄议废止者,视同阻挠大计,严惩不贷。”
圣音落定,如同钟鸣深谷。
“将此《综述》抄送六部九卿,刊布邸报,传谕天下。”
林昭躬身领命,笏板在手,纹丝未动。
朝会未散,百官尚立,忽有内侍疾步自宫门而来,手持一函,神色凝重。
天子接过,启封仅阅一行,眉峰骤锁。
“西疆急报。”他低声,“瓦剌哨骑越境三百余里,焚我边寨,掠民而去。”
殿中空气骤紧。
林昭仍立原地,目光不动,却已转向宫门方向。外头日光刺眼,照得金砖地面一片雪亮。
一骑快马正冲破晨雾,直奔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