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宁安胡同口戛然而止。林昭未动,目光仍锁在那辆远去的马车卷起的尘烟上。车夫臂上的弯月纹如针刺入眼,他记下了。
随从低声问:“是否追查?”
“不必。”林昭松开缰绳,声音沉稳,“此车出入有度,不避巡丁,显是持令而行。追之无益,反落痕迹。”
他调转马头,缓步前行。夜风拂面,却不冷。他知道,裴元衡已不再藏于幕后——昨夜那封急信、今日马车明目张胆的往来,皆是信号:对方要动手了,且不在暗处。
果然,次日清晨,宫中传召。
林昭入宫时,天色尚灰。殿前值守内侍低声道:“陛下已在偏殿接见宗室诸王,裴相亦在列,言辞激烈,似为科场事。”
林昭颔首,整衣而入。
偏殿内,气氛凝重。天子端坐御座,眉宇间透出疲惫。下首立着三名宗室子弟,皆着锦袍玉带,神色倨傲。裴元衡立于侧旁,袖手而立,面容平静,却自有一股威压弥漫殿中。
一名宗室子正陈词:“……今岁会试将启,然坊间流言四起,或称糊名誊录将废,或言寒门举荐制实为私植党羽之具。士林惶惑,人心浮动。臣等以为,此二制推行不过三载,弊端已现,不如暂罢,待国本稳固再议施行。”
另一人接道:“江南某县,一农夫之子竟列榜前五,其策论粗鄙不通,全赖誊录舞弊遮掩原字。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岂能侥幸登第?此非取士,乃乱法也!”
林昭垂眸不语,只将袖中所携册页轻抚一遍——那是他连夜整理的三年来寒门进士任职地方后的政绩汇编,每一条皆附吏部考评与州府公文佐证。
天子目光转向林昭:“你所倡新政,本为广纳贤才。然今争议纷起,朕欲听你一言:此制,真能利国乎?”
殿中寂静。
裴元衡微微侧身,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扬。
林昭上前一步,叩首毕,起身朗声道:“陛下,所谓‘流言’,多出自权门之后。臣敢问,近三年落第者中,可有七成以上出自世家?可有九成未曾亲历民间疾苦?”
他顿了顿,不待回应,继续道:“糊名誊录,正是为破此局。若因少数人不得志便斥其为乱法,那昔日商鞅变法,岂非更动贵族根本?周礼井田废除之时,何尝不闻‘天下大乱’之语?”
宗室子弟脸色微变。
林昭转向其中一人:“敢问殿下,令弟去年应试,文章未过初阅,可曾因门第受优待?若有,臣愿当众请罪;若无,则今日所言‘寒门窃位’,不过掩耳盗铃。”
那人语塞。
林昭又对天子道:“至于举荐制,臣查近三载由该制入选者共六十九人,其中四十一人现任职县令,平均治下赋税增收一成二,盗案减半,民讼下降六成。此非虚言,皆有州府奏报为凭。”
他说罢,从袖中取出册页,双手呈上。
内侍接过,递至御前。
天子翻阅片刻,眉头渐松。
裴元衡终于开口:“林大人所言条理分明,然则制度可行,亦须人心公正。倘若主考心偏,纵有糊名,照样按号录取,又如何防?”
“自然要防。”林昭直视其目,“故臣前日已联名清流诸公,请设监临观察组,巡视贡院内外。虽不涉阅卷,然有耳目在侧,谁敢公然通传消息?裴相若觉不足,不妨加派都察院精干御史,昼夜轮守,封锁一切传递路径。”
裴元衡眼神微缩。
他本欲以“监督无效”为由,反推废制,却被林昭抢先堵死退路。
天子沉吟良久,终开口:“糊名誊录,既已行之有效,便不必轻废。举荐制亦可保留,但须严审推荐之人资格,不得滥保。”
林昭躬身:“陛下圣明。”
“只是……”天子抬眼,目光深沉,“你树敌太多,言行太过锋利。裴卿乃三朝老臣,宗室亦系皇族血脉,你岂能处处指其私心?”
“臣不敢。”林昭低头,“然国事无私情。若因惧怨而缄口,是负陛下所托,亦负天下寒士所望。”
殿中无人再言。
片刻后,天子挥袖:“退下吧。林昭留值文华殿西厢,候明日殿试诏命。”
众人陆续退出。
林昭独自走下丹墀,脚步平稳。经过裴元衡身边时,对方忽低声一句:“你以为赢了一局,实则不过是踏入更深棋盘罢了。”
林昭未停步,只淡淡回道:“只要棋子落在实处,不怕盘深。”
他穿廊而行,转入西厢。屋内灯烛已燃,案上备有茶水文书。他坐下,解开盘扣,取出贴身藏着的另一份手稿——《四策纲要》。
窗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响。
他展开纸页,指尖划过第一行字:“治国之道,首在用人;用人之要,先辨忠佞。”
远处钟鼓楼传来三更鼓。
他未合眼,亦未动茶,只静坐案前,一字一字默读全文。
某一刻,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他抬头,见一名小黄门捧着朱漆托盘进来,内放一道黄绫诏书。
“陛下口谕:明日辰时三刻,召林昭入大殿,亲问新政要义。”
小黄门放下诏书,退了出去。
林昭起身,将诏书置于案左,复又坐下。他重新摊开《四策纲要》,翻至第三页,提笔在边缘添了一行小字:“宗室依附裴党,非为国虑,实图荫仕之路不绝。破之之道,不在争辩,而在立新规以削旧权。”
写毕,吹干墨迹,合上稿纸,收入怀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夜空澄净,星子如钉。
远处宫墙之下,一辆马车静静停驻,车帘低垂,不见标识。
林昭望着那车,久久不动。
风吹进来,掀动案上诏书一角,露出背面一行细小墨批——乃是内廷笔迹,写着:“慎言,勿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