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鼓声散入宫墙深处，值房烛火已矮了大半。林昭将剑归鞘，搁于案侧。他起身时肩背僵硬，低头见袖口沾着一点烛油，凝成微黄小块。窗外雪停，天色仍黑，檐角悬着几根冰棱，映不出光。
他取过铜盆舀水，冷水泼面，激得额角一紧。喉间痒意翻涌，他偏头压住，从抽屉取出一包浓茶，掰下一块投入壶中冲泡。滚水浇下，苦香立起。饮罢半盏，他整衣束带，青袍换紫，补服上的仙鹤纹在昏灯下泛出暗泽。临行前，他从袖中取出那张“图在，事不成休”的笺纸，展平后贴身收进内襟。
马车候在都察院外，轮上裹布，行路无声。谢允已在宫门外等候，见他下车，只点头，未多言。两人并肩入禁门，石道清冷，宿卫持戟肃立。抬头望去，太极殿重檐叠影，尚未开朝，百官陆续列班。
殿内燃起九枝烛台，天子升座。林昭立于前列，双手捧笏。礼毕，一名黄门官出列宣读《宗藩协理章程》试行三月之成效：江南七州税银入库较前季增三成二，应天府赈粮发放由原定十二日缩至七日，河间府私垦田亩清查进度过半。另有三地宗室主动申报隐田，愿纳折银。
殿中静默片刻。户部尚书低头翻册，手指微动。兵部侍郎欲开口，被身旁老臣轻按臂膀。
“此非虚文粉饰可成。”天子声音不高，却传遍大殿，“三月之间，弊除政举，实心任事者方能至此。”
他目光落向林昭：“卿所奏章程，合祖制之体，顺时务之变。自即日起，入政事堂参预机务，总领新政统筹事宜，诸司须协同奉行，不得推诿。”
林昭出列跪拜，声音平稳：“臣领旨。”
起身归班时，眼角余光扫过几位宗室命官。一位老侯爷垂目不动，手中玉柄拂尘轻颤；另一人嘴唇微动，终未出声。谢允站在不远处，袍角微扬，目光沉定。
退朝钟响，百官散去。林昭未回都察院，径赴政事堂。东阁门开，两名书吏早已候在阶下，捧着新印的公文簿册与印信匣盒。他步入内堂，环视一圈——案几已换，笔架齐整，墙上挂着一幅《天下郡国利病图》，墨线清晰，标注详尽。
“把昨夜拟的条陈取来。”他对书吏道。
不多时，数卷文书呈上。他翻开首册，正是《新政第二阶段纲要草案》。刚落笔批注两句，谢允到了。他未穿官靴，脚步轻，进门便问：“徐元度今日醒了，说了句‘折银可行’，又昏过去。”
林昭搁笔：“药费可够？”
“你前日拨的银子还剩些，工部几位同僚也凑了份子。”谢允顿了顿，“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问章程有没有被驳回。”
林昭站起身，走到窗边。晨雾正缓缓退去，皇城屋脊渐次显露。他想起昨夜试剑时烛光映刃的情景，如今剑已入鞘，权柄在手，反倒觉得掌心空落。
“我昨日还在想，”他低声说，“从前破局反击，皆因不得不为。如今执掌中枢，若一步走偏，害的不是一人一事。”
谢允走近：“你是怕变了？”
“怕忘了为何出发。”他转过身，“母亲病重无药，原主死在县试前夜，我在现代读史，见过多少清明志士，最后成了新弊之始。”
谢允沉默片刻：“那你现在呢？”
“现在？”林昭走向案前，抽出一页空白奏纸，提笔写下八个字：以笔为犁，耕治世之田。
他掷笔于砚，声音稍扬：“这不是诗，是约。对天下，也对我自己。”
谢允看着那八字，忽而笑了：“明日我要去太学讲‘历代宰相得失’，正好用上这句话。”
“去讲便是。”林昭坐下，“但别只讲我。讲陈仲弘如何整肃漕运，讲李文靖拒收节度使贿赂，讲哪一个寒门出身的御史为查贪案饿死在驿站。”
“你想让后人知道什么？”
“知道这条路难，但有人走过。”他翻开案头新送来的州报，“也知道，走得正，就能走得远。”
书吏在外禀报：户部员外郎求见，携江南税银账目副本，请示核查流程。
“请他到西厢等着。”林昭说道，又转向谢允，“你去忙你的，这边我会盯着。”
谢允点头，转身出门。走到门槛处，又停下：“昨夜你说，若一味避让，新政未行先溃。今日迈步，可别忘了，身后还有人跟着走。”
林昭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廊下，唤来书吏：“取我的印来。”
印盒送上，乌木雕花，内衬红缎。他掀开盖子，一方螭钮银印静静卧着，印文端正：政事堂参预机务兼领新政统筹。
他伸手触了印顶，凉而稳。
书吏低声问：“是否用印？”
“先不急。”他合上盒盖，“把江南账目拿进来，我先看一遍。”
书吏应声退下。堂内一时安静，只有炭盆里轻微噼啪声。林昭重新打开《纲要草案》，翻至“吏治考成”一节，提起朱笔，在“官员三年一评，优升劣黜”旁批注：“考成须连坐，上司庇护下属者，同罚。”
笔尖顿住，他忽然想起陈元直当年在书院讲学时的话：“宰辅之器，不在辩才，而在定力。”那时他尚在县试边缘挣扎，听罢只觉高远。如今站在此处，才知定力不是不动，是在万般牵扯中，仍能划出第一条线。
门外脚步再响，这次是两名工部小吏，抬着一只木箱进来。打开一看，是徐怀之所绘浙东水利全图的复刻本，另附一本《堤防修缮工料核算》。
“徐郎中说，若新政推行，此书可用。”年轻些的小吏道。
林昭伸手抚过图纸边缘，线条清晰，标注密密麻麻。他轻轻说了句：“这人，真是把命都押上了。”
他命人将图册收好，随即召来六部联络官，宣布三日后召开新政协调会议，议题为“税银折兑流程标准化”与“地方劝农使选派办法”。
众人领命退出。堂中只剩他一人。他解开外袍，揉了揉太阳穴，从怀中摸出那张笺纸，看了许久，重新贴身放好。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案头那份写着八字的纸上。墨迹已干，笔锋如犁痕。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沿着《天下郡国利病图》上一条红线缓缓移动——那是他昨夜用朱砂标出的灾荒易发带。
“该动土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