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刚过,山风裹着湿气扑在脸上。林昭勒马于西岭半坡,抬手止住身后队伍。二十名精锐随从立刻收缰,马蹄陷进泥中,无人出声。
老张伏身下马,猫腰向前探去。林昭盯着他身影没入雾中,片刻后回来,低语:“庙门虚掩,东窗有光,应有人守夜。”
林昭点头,挥手分兵。八人绕后封窗,其余随他正面逼近。火把未点,刀鞘缠布,只待一声令下。
他亲自上前,一脚踹开庙门。木门撞墙反弹,尘灰簌簌落下。屋内油灯摇曳,照见周崶惊坐而起,披衣未整,脸上血色尽失。
“林巡阅使?你竟敢——”
话未说完,两柄刀已架上肩头。亲卫涌入,搜查四壁。草堆翻乱,神龛移位,却不见银钱踪影。
周崶坐在床沿,手指抠住床板边缘,冷笑道:“私闯民宅,拘押命官,林大人这是要造反么?我乃朝廷四品知府,你无圣旨、无勘合,凭何拿我?”
林昭不答,只踱步至神龛前,伸手探入底座夹层。指尖触到一道细缝,轻扣两下,木板弹开,露出一方油纸包裹。他取出打开,一页残账赫然在目,墨字清晰:“窑北三瓮,每瓮五百两,记作炭薪支用。”
他将纸页摊在桌上,正对周崶:“这字迹,可是你的?”
周崶喉头一动,强撑道:“荒唐!此等伪造之物,也能作证?”
林昭抬眼,对老张道:“带人去窑场北口塌窑,掘地三尺,按编号找瓮。”
老张领命而出。庙中一时寂静,只剩灯芯噼啪。周崶几次欲言,终未开口。
约莫半个时辰,远处传来马蹄急响。老张飞身下马,冲进庙内,抱拳禀报:“第一瓮已起出,银封完整,编号与账册一致。另两处正在挖掘。”
林昭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牌,置于桌面推至周崶面前:“你认得此物?”
周崶瞳孔微缩。那是周府私库的通行令,四角暗纹,背刻窑场字号,非心腹不得持有。
“陈九已招。”林昭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你贬他为役,实为埋线。他烧毁文书、传递消息,都是你授意。如今赃银出土,账册在手,你还想抵赖到几时?”
周崶猛地抬头,眼中怒意翻涌,忽又化作冷笑:“好一个林子明……果然厉害。可你真以为,拿下我一人,就能断了这条线?”
林昭不动声色:“你说什么?”
“我说——”周崶站起身,虽被挟制,仍挺直脊背,“你今日所做之事,早已有人知晓。我不过是个替罪的壳,背后牵线之人,你动不了。”
林昭盯着他,语气平静:“那就先把你这个壳,剥干净。”
话音未落,庙外又传来脚步声。一名亲卫捧着铁箱进来,放于案上。
“回大人,北口三瓮全数起获,共计一千五百两白银。另在塌窑深处发现暗格,藏有账册两本,记录近三年粮盐交易明细,均有周知府画押。”
林昭打开账册,逐页翻看。米价浮动、盐引分配、商户往来,每一笔皆标注“抽成归私”,数额巨大,条目清晰。更有数笔注明“转送府城某宅”,虽未具名,但笔法连贯,显系同一人经手。
他合上册子,看向周崶:“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崶脸色灰败,嘴唇颤了颤,终于颓然跌坐。良久,低声开口:“我认……我认罪。”
林昭示意亲卫将其锁拿。铁链缠上手腕时,周崶忽然抬头,目光如刀:“林昭,你赢了这一局。可我要告诉你——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你查不到的,比你查到的多得多。”
林昭神色不变:“押下去,送回府衙大狱,关入死囚牢,由亲信轮值看守。”
周崶被拖出门外,临行回首,嘴角仍挂着一丝阴冷笑意。
老张走近,低声问:“是否连夜审讯?”
林昭摇头:“不必。他既已认罪,证据确凿,反倒不急。眼下要紧的是查封周府所有账房、密室,追查资金流向,尤其是那几笔‘转送府城某宅’的记录。”
“是。”老张转身欲走。
“等等。”林昭从案上拾起那块铜牌,递过去,“派人去查这编号对应的窑场出入登记,看近半月有谁频繁进出,特别是夜间。另外——”他顿了顿,“加强营地护卫,尤其是夜间。”
老张领命而去。
林昭独自留在破庙中,灯火昏黄。他将两本账册并排置于桌上,翻开其中一本,指尖划过一行字:“嘉和十二年四月十七,收盐商程氏贿银三百两,事由:免查其私运淮盐二千斤。”
他凝视片刻,提笔在空白页上写下“程氏”二字,圈而记之。
窗外雨丝渐密,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远处浙东城郭灯火隐约可见,映在湿漉漉的山石间。
他吹熄油灯,走出庙门。夜风扑面,衣襟翻动。守卫列队等候,马匹已备妥。
“回城。”
一行人踏雨而行。山路泥泞,马蹄深陷,却无人放缓速度。
抵达府城时,天尚未亮。林昭直奔临时官署,命人取来周府地图,铺于案上。他用朱笔圈出三处密室位置,又调出昨日起获的账册副本,逐条核对。
老张进来,呈上一份名录:“周府近三个月夜间出入记录已查清,共有七人持此类铜牌进出,其中三人身份不明,住址登记为假。”
林昭接过名单,目光停在第三行。那人姓吴,名义上是柴薪采办吏,实则从未出现在工房花名册中。
“查他。”
“已经派人去了。”老张压低声音,“他还租了一间城南小院,昨夜有人看见一辆黑篷车驶入,直到今晨才离开。”
林昭搁下笔,起身走到窗前。雨仍在下,街面水光泛亮。一名差役匆匆穿过巷口,怀里抱着个木匣,拐进侧巷。
他看了一会儿,回头道:“让值守的换班时间提前半个时辰,换下来的不要回家,留在衙门歇息。”
老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重重点头。
林昭坐回案前,打开新送来的账册。纸页翻动间,忽然停住。
一页夹缝中,印着一枚暗红印记,形似船帆托着盐粒,线条古拙。他从未见过此印,却知其分量——方才起获的票据上,已有三张盖着同样印记。
他抽出其中一张,比对墨色深浅。新旧不一,但印文完全吻合。
门外传来脚步声,老张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封密封文书。
“周府东院密室打开了,这是从地砖下搜出的往来书信。”
林昭接过,拆开最上面一封。信纸展开,末尾赫然盖着那枚帆盐印鉴,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