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初歇,破庙屋檐滴水断续敲在石阶上。林昭将炭笔搁于案角,手中那张写满线索的纸已被折成方寸,收入袖中。他起身推开半朽的庙门,门外泥地印着昨夜巡查留下的脚痕,深浅不一,延伸向荒野。
老张蹲在庙前树下啃冷饼,见他出来,忙站起身:“大人可是已有决断?”
林昭点头,声音沉稳:“不等府衙批文了。你即刻动身回城,以巡农司名义调取地籍册与流民簿,不必经周崶之手,直接去户曹押房提档。”
“若他们推诿?”
“你说是内阁首辅亲令,谁敢不从?”林昭目光微凝,“另寻徐工部旧部王录事,问他可还记得岭南修渠时立下的约——‘凡我同道,急民先于奉官’。”
老张领命而去。林昭转身回庙,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粗纸,铺在残破供桌上,执炭笔勾画。这是他三日来踏勘所记,河湾两处洼地、丘陵背阳坡一片荒原,皆土质厚润,近水可引。他圈定三处,标注“首垦”。
日头渐高,林昭独行至河湾荒地。芦苇丛生,淤泥陷足,远处几头野狗啃食枯骨。他拨开杂草,蹲身抓起一把黑泥,指腹搓捻,土粒松软带腐殖气息。他又沿坡走数十步,见一处低洼积水,便折枝插地,标记水源走向。
正勘测间,忽闻林中窸窣声响。一名老农拄竹杖缓步而出,衣衫褴褛,肩挑空粪筐。
“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老人声音沙哑。
“路过此地,想看看这荒土还能不能种粮。”林昭直起身。
老人苦笑:“三十年前这儿亩产两石,如今连草都懒得多长。官府说抛荒田要缴半税,百姓宁肯饿死也不认地。”
“若有人牵头开荒,官府供种牛、免三年赋,你可愿干?”
老人摇头:“说得好听。前年县里也发过告示,结果牛没见着,反倒抽丁去修桥。种出的粮,全进了仓底。”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牌,正面刻“巡阅使”三字:“我以性命担保,此次屯田,不征役、不加税,所收归耕者所有。你若信得过,便做首户。”
老人盯着铜牌良久,忽然跪下:“小人陈五,愿带头!只要真能让乡亲们活命,刀山我也下了!”
林昭扶他起身:“不用谢我。你若能召集十户以上,明日此时,我在此地立棚设榜。”
当日下午,村口搭起三丈草棚,四角木桩钉入土中。林昭亲书“浙东屯田安民告示”悬于正中,下书三条:凡应募垦荒者,官给籽种、借耕牛、建窝棚;收成自留七成,三成抵本;三年内免一切徭役赋税。
他站在棚前,向围拢的流民逐条宣读。人群沉默,偶有议论。
“又是骗人去白干活的。”
“听说上个月有人报名修渠,去了就被关进窑厂。”
林昭不恼,只问:“谁家中有地荒着?”
一名青年举手:“我家两亩旱坡,三年没种了。”
“为何不种?”
“没种籽,也没力气翻土。”
林昭解下腰间布袋,倒出一把稻种:“这是江南早熟种,耐涝抗虫。今日便可领种,明日我亲自教你们起垄。”
他又脱去外袍,卷起裤腿,拿起锄头走向田埂。众人屏息看着这位面容清瘦的官员赤脚下泥,一锄掘下,翻出湿润黑土。他连翻十数锄,额上沁汗,手掌磨破渗血,却不停手。
围观者渐近。有人低声说:“他真干上了……”
那日报名者共十二户。林昭亲笔登记姓名住址,张贴棚前。暮色降临时,第一批种子已分发完毕。
次日清晨,林昭率众再赴河湾。荒地上已有人自发清理杂草。他指挥众人依地势挖排水沟,又用破庙拆下的横梁搭起六间窝棚,顶覆茅草,四壁糊泥。
夜间寒气逼人,病弱者咳嗽不止。林昭令众人合睡大棚,自己守夜巡视。见一小儿蜷缩发抖,便解开衣襟将其抱入怀中取暖。老张连夜带回消息:地籍册已取到,五年内抛荒田逾三千亩,登记流民一千六百余人。
第三日,耕牛未至。林昭派两名随从前往邻县租借,自率青壮以人力破土。正劳作间,忽见远处尘土扬起,一辆牛车缓缓而来。车上两人,一人赶车,一人背药箱。
来者竟是昨日失踪的老塾师,身边跟着个年轻郎中。
“林大人!”老塾师远远喊道,“我们带了些伤药和粗布来。这孩子姓吴,愿留下治伤。”
林昭迎上前:“您怎知此处?”
“昨夜有位采办官模样的人到村里问话,说你在聚众谋乱。我怕你出事,便让吴生随我赶来。”
林昭神色不动,只道:“正好缺个医者。从今起,他便是屯田营医官。”
傍晚,老张带回消息:府衙李主簿扣下所有物资调令,称“未经太守批准,不得擅动公物”。而徐怀之旧部王录事冒险送出一批铁锄、铁铲,藏于城外窑场,约定三日后由暗线运出。
林昭召众人议事于棚中。烛火摇曳,他说:“牛不来,我们用人拉犁;粮不到,我们挖野菜充饥。但有一条——地必须开出来。”
“大人,”陈五开口,“村西赵员外放话,说这地是祖坟风水脉,谁敢动土就报官捉人。”
“哪家?”
“赵文炳家。”
林昭默然片刻:“告诉乡亲,朝廷法令大于族规。他若敢报官,我亲自接状。”
次日,林昭亲率二十人赴丘陵荒地试耕。他绑麻绳于肩,牵引木犁前行。泥土坚硬,每进一步皆费力。耕至午时,终于犁出第一道深沟,长约三丈,笔直如线。
众人围拢观看。那曾质疑的青年走上前,接过犁把:“大人,我来。”
随后又有数人加入。至日落,共开出五道沟垄,准备明日播种。
入夜,林昭独坐棚外,翻看地籍册。其中一页标注:“赵氏族田三百亩,位于河湾北岸,现抛荒。”他提笔圈出,又在其旁写下“查其十年纳粮实数”。
老张低声禀报:“王录事传来口信,牛明晨可到。但李主簿已派差役监视窑场,恐生变故。”
林昭合上册子:“通知接货人,亥时出发,走水路,绕南堤。”
他站起身,望向新开的田垄。晨光未现,露水浸湿了他的鞋面。远处,十几个身影正提着陶罐走向窝棚,那是新来的流民,带着最后一点希望赶来。
林昭走进棚中,从包袱底层取出一方旧布,轻轻包好药箱。指尖触到底部那道刻痕,他顿了顿,没有再去细看。
天边微亮,东方泛出青灰色。他走出棚外,接过一把锄头,走向尚未翻动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