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隙透入的微光落在案上,残纸一角压着端砚,火油熏过的痕迹已干。林昭拂袖将砚台挪开,指尖掠过纸背,那幅简图的轮廓虽已焦黑难辨,但“北三丈”三字的走势仍嵌在记忆深处。他未再点灯,只将空信封折成方胜,藏入书匣底层。
次日清晨,他起身整理书案,动作如常。取《竹溪书院藏书录》副本翻至“起居注卷七”处,故意在页侧留下指痕,随后将其塞入枕下,书脊微露。又将昨日抄录的《贞观政要》置于案首,笔洗中残墨未清,笔尖悬于砚池之上,似主人刚离席未远。
午后,林昭步出清源客栈,穿街至西市书肆。掌柜躬身迎候,他却径直走向角落的旧档架,低声问道:“可有翰林院旧档誊抄的规矩?前朝起居注若外传,是否需经史局核验?”掌柜神色微变,低声道:“此等事从无明例,然自嘉和初年起,凡涉先帝朝文书,皆由裴相监修,民间不得私录。”林昭颔首,取出一枚铜钱压在架上一本残卷下,“此书我三日后来取。”
归途经会馆后巷,他放缓脚步,眼角扫过墙根排水沟旁的泥地——一处脚印深陷,鞋底纹路清晰,另一处相隔十步,痕迹相同,唯方向相反。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入夜,烛火摇曳。林昭伏案书写,笔锋沉稳。其一文稿题为《论科场誊录防弊条例草案》,条陈五事:弥封编号、誊录隔房、巡绰轮值、墨卷存档、考官互核,字迹工整,引经据典。另一文稿则题作《考据翰林院旧档所见裴氏先祖仕履疑点》,开篇即言:“查河东裴氏显于永熙年间,然《实录》载其先祖裴敬之任兵部主事时,曾因‘私通藩镇’革职,后复起于先帝潜邸旧臣之荐,事涉宫禁,未载详录。”文中多引模糊档案编号,夹杂推测之语,末尾批注:“若此脉可掘,或能动摇其门阀根基。”
写毕,他将真稿收入袖袋,假稿半掩于枕下,纸角外露,似仓促就寝未及收拾。熄灯前,特留窗扇一隙,风入则烛火轻晃,映得帐顶影动。
三更未至,林昭悄然起身,解下腰间旧玉佩系于窗棂,轻拉丝绦,玉坠微晃,若有人触窗即响。他披衣潜出,藏身院中槐树之后,目光紧盯房门。
子时三刻,一道黑影自檐角落下,轻如落叶。其人着灰袍,面覆薄巾,足踏软底快靴,落地无声。他侧身自窗隙探手,取走枕下文稿,借月光匆匆扫视,见标题即收于怀中,复原书册位置,动作熟稔。临去时,目光扫过案上《贞观政要》,略顿,旋即翻墙而去。
林昭待其踪影消失,方回房。取下玉佩,细察丝绦无损,窗隙依旧。次日晨起,他佯作整理卧具,伸手探入枕下——假稿纸角微皱,墨迹有蹭花之痕,尤以“私通藩镇”四字旁指印清晰,显系翻阅时停留良久。
他不动声色,取昨日书肆残本包于布巾,出门赴西市。途经会馆后巷,故意绕行至两处排水沟旁,俯身似系履带,实则细察泥地。两处脚印纹路一致,深浅相仿,且边缘有重复踩踏之迹,显非一人一时所留。他直身前行,心中已定:裴党在此设双岗轮值,一人夜探,一人巡防,组织严密。
午后归馆,他取笔另书一笺,字迹潦草:“北三丈,非墙基,乃旧井封口,下有夹层。待秋闱夜,火起东廊,可启。”封缄后藏于《藏书录》副本夹页,再将书置于案头显处。
当夜二更,门缝下无声滑入一信。信封无印,然纸背有圈状茶渍,边缘微泛黄,与前夜空信所显“工造”水印同源。林昭闭门,取热茶覆于纸背,水汽氤氲,细字渐显:“翰林有棋,子勿近史局。竹溪藏典,慎之。”
他凝视字迹,笔锋顿挫处,横画收尾微挑,竖折略带滞涩,正是陈元直常年伏案留下的特有习气。信未署名,然笔意如面。
林昭立即将信置于灯焰之上。火舌舔过纸角,字迹蜷缩成黑蝶,飘落于铜盆之中。他闭目片刻,脑中浮现“史局”二字——翰林院修史房,掌国史编纂,历任总裁皆由宰相提名。裴元衡主政十载,史局早成其私属喉舌。若其中有“棋”,必为耳目心腹,潜伏多年,专司监视异己。
而“竹溪藏典”四字更令他心头一紧。书院密阁所藏,非止前朝起居注,更有先帝遗诏片段、藩王谱系异文、边镇兵册残卷。若裴党已知其存在,或已派人暗查。
他起身推窗,夜风入室,吹熄残烛。院中槐叶轻响,一片落叶飘落案上,正覆于那幅焦痕残图之上。
林昭伸手取叶,叶脉间夹着一粒细沙,色泽微红,与南岭驿后山采石场的红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