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檐角滴水声断断续续。林昭坐在案前,手中那封盖有帆盐印的信纸已被反复展开三次,墨迹清晰,字字如钉。他刚将信纸压在账册之下,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
门开处,一名身着青灰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袖口绣着半道云纹,是按察使司幕僚的常服。他拱手行礼,语气平和:“林大人彻夜未眠,实令人心敬。王大人闻知您辛苦查案,特命我前来问候。”
林昭抬眼,不动声色:“王大人厚爱,林某感激。只是不知这‘问候’之外,可还有别的吩咐?”
那人笑意微敛,从袖中取出一封薄笺,轻轻放在案角:“不过是几句劝言。王大人说,周崶虽有错处,然毕竟曾为地方主官,若骤然重惩,恐惹士林非议。况且此案牵涉盐商,关系民生,宜缓不宜急。望林大人三思。”
林昭没去碰那笺纸,只将面前三份文书推至桌前:一份是周崶亲笔供词,一份是起获赃银的清单,还有一份,正是那封盖着帆盐印的密信。
“烦请转告王大人,”他声音不高,“这供词上有画押,赃银有编号,书信上有印鉴。若这些都算不得确证,那何为确证?若周崶一介知府便可因‘士林非议’而脱罪,那浙东百姓的口粮被哄抬、盐价翻倍,又该向谁讨个公道?”
幕僚脸色微变,仍强笑道:“林大人忠直,我等皆知。但官场行事,讲究分寸。王大人并非要您放人,只是劝您暂且收手,待上峰定夺。毕竟……”他顿了顿,“您初来浙东,根基未稳,何必为一贪官,得罪太多人?”
林昭站起身,走到灯下,亲手拨亮三盏油灯,火光映照着桌上摊开的证据。他指着那枚帆盐印:“这印记,昨夜才现。今日清晨,程氏名下的黑篷车已出城,城南三家商户同时闭门歇业。他们不是怕审,是早有准备。一个周崶,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筏子,底下连着的船,正要起锚离岸。”
他转向幕僚,目光沉静:“你回去告诉王敬之,若他真念及寒窗十载,就该明白,清官难做,正因为有人不愿让清官做成。我林昭不怕得罪人,只怕辜负了这身官袍。”
幕僚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林大人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多言。只愿您日后莫后悔。”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林昭叫住他,从案头拿起那封薄笺,当着他的面投入灯焰。火舌卷过纸角,迅速吞没字迹,化作一片焦黑碎屑,飘落在地。
幕僚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林昭只淡淡道:“话已带到,信不必留。”
人走后,屋内一时寂静。老张从侧门进来,低声禀报:“四门已加派巡丁,程氏三处仓栈尽数查封,货物暂扣。另查到,昨夜送往按察司西巷一处别院的两辆马车,登记的是空车回程,但守门老卒说,车轮泥痕极深,像是载过重物。”
林昭点头,坐回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奏稿上写下几行字:“盐政之弊,不在民私,而在官纵。纵者何?以权换利,以利养权。周崶不过一环,其上尚有主舟,其下更有千丝,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写到这里,停笔凝神,又在页脚画下一枚简略印记——帆托盐粒,与那密信上的印鉴一般无二。
“这印,”他低声道,“不是一家所用,是一会所掌。”
老张皱眉:“盐商会?”
“不止。”林昭合上稿纸,“是多年结成的网。周崶被捕,他们立刻反扑,不是慌乱,是惯常手段。先贿上官,再压办案人,若不成,便毁证、逃人、换名顶替。如今他们敢直接找上王敬之,说明这条线,早已通到按察司。”
“那我们……真要硬扛到底?”
林昭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雨已停,街面湿漉,远处传来早市开铺的声响。一名挑担小贩走过衙门口,扁担吱呀作响,忽然被两名差役拦下,翻检货物。那小贩连连作揖,才被放行。
林昭看着那一幕,缓缓道:“他们以为,只要压住我,案子就会烂在浙东。可他们忘了,百姓的眼睛,比官文更清楚。”
他回身,从贴身衣袋取出那份未署名的奏稿,塞入一只暗格匣中,锁好。
“传令下去,所有查封账册,今夜必须抄录副本,分藏三处。另派两人,扮作商旅,明日启程,直赴京城。若我这里出了事,这份稿子,也得送到御前。”
老张迟疑:“若被截下……”
“那就说明,”林昭打断他,“他们的手,伸得比我想象的还长。但越是如此,越不能退。”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脚步声。一名差役匆匆进来,双手呈上一块木牌:“大人,城南小院搜出这个,在床板夹层里。”
林昭接过,只见那木牌一面刻着“程记”,另一面,赫然是半个帆盐印记,与密信上的图案恰好能拼合。
他指尖抚过刻痕,冷声道:“果然是一会之人。这牌子,是身份凭证,也是调令信物。他们用这个联络各地盐商,调度货物,甚至传递消息。”
老张咬牙:“难怪动作这么快。”
林昭将木牌放在灯下细看,忽然发现边缘有一道细微刻痕,像是数字“七”。他心头一动,想起账册中一笔记录:“嘉和十二年六月初七,程氏运淮盐三千斤,经由第七渡口,免查。”
他猛地站起:“第七渡口!那是军屯漕运专用码头,寻常商船不得入。他们用这个日子、这个地点,做暗号传递消息!”
老张醒悟:“那笔‘免查’,根本不是疏漏,是约定!”
林昭抓起披风,大步向外走:“走,去码头。现在就去。”
老张急忙跟上:“只带几个人?”
“不必多。”林昭跨出门槛,声音沉定,“他们既敢伸手,就该知道,刀出鞘了,不会只砍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