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上薄雾未散,一叶小舟已抵越州码头。林昭踏着微湿的石阶登岸,青布直裰下摆沾了水痕,却未停步。身后随从只携两只箱笼,轻车简从,无仪仗、无鼓乐。
城门处有府衙差役候着,见其形貌清瘦,衣饰朴素,迟疑片刻才上前揖礼:“可是林大人?知府大人已备轿在城中相候。”
林昭点头,却不登轿。他沿街步行入城,目光扫过两侧屋舍。街面铺石残破,几处坑洼积水未除,而远处官署飞檐翘角,新漆耀目。一路所经,不见巡丁,倒有数队衙役聚于茶肆门前谈笑。
翌日清晨,府衙签押房尚未开印,已有三封密函送至馆驿。第一封由驿丞亲手递上,说是“旧友托寄”;第二封藏于一筐柑橘中,送来时果皮尚带露水;第三封则由一名老仆模样的人悄然塞入门缝,转身即走。
林昭拆也不拆,只命亲随将信函尽数收存,另取纸笔记下来人特征、时辰路径。当晚,他在灯下展卷细阅,发现其中一封用印隐有花押——虽未具名,但那勾画转折间的习惯笔意,与浙东公文所见知府周崶近侍所用印记如出一辙。
第三日辰时,府衙正堂钟鼓齐鸣,召集群属议事。各司主簿、典史陆续列班而立,皆静候那位传闻中自京师而来的新贵现身。
林昭缓步而出,绯袍未穿,仍着青衫。他不急于开口,先环视众人一圈,而后抬手示意书吏捧出昨夜所收三封文书。
“这几件东西,”他声音不高,“昨夜先后送至馆驿。一封称故人问候,一封附柑百枚,一封匿名投递。内容我未曾拆看,但标题已足明其意。”
堂下有人低头,有人交换眼神。
林昭继续道:“有一封写着‘共济地方’,有一封题为‘同安民生’,还有一封,写着‘愿效犬马’。”他顿了顿,“这些话本是忠忱之语,可若写在贿赂之函上,便成了赃证。”
说罢,他亲自将三封文书投入堂前铜盆。火折一点,纸角卷曲焦黑,随即腾起一道烈焰,映得他眉骨分明,目光沉定。
“本官奉旨巡阅浙东吏治,非为分利而来。”他站在火光前,声音清晰传遍大堂,“自今日起,凡以私交之名行馈赠之事者,不论财物大小,皆以行贿论处。案卷记档,上报朝廷。”
堂中鸦雀无声。有人喉头滚动,有人指尖微微颤抖。
良久,一名主簿勉强拱手:“大人高洁,卑职等敬服。只是地方事务繁杂,上下打点难免……若一味拒之,恐难推行公务。”
林昭看向他:“你是说,没有好处,政令就不通?”
那人语塞。
“政令不通,在于令不行;令不行,在于官不正。”林昭缓缓道,“若人人守职尽责,何须打点?若事事依法而行,哪来额外开支?你们口中的‘惯例’,不过是贪腐者的遮羞布。”
他又扫视一圈:“我知道,有些人正等着我看笑话。等着我撑不过三日,便会低头受礼,与你们同流。但我告诉你们——这把火,我已经烧了。接下来,要看的是你们怎么选。”
言毕,他转身离去,未再发一言。
散衙之后,林昭独坐签押房内,命人取来近三年浙东赋税册与刑名案卷。烛火摇曳,他逐页翻查,笔尖不停勾画。几处田亩登记数目与屯粮记录不符,某县一年夏税竟比前年多出三成,而该地去年旱情严重,民多逃亡。更有一桩旧案,涉及豪户强占民田,原报为“自愿献产”,结案文书上有周崶亲批“毋庸再议”四字。
他提笔圈出数处,另纸抄录关键数据,又命亲随暗访昨日送信老仆踪迹。
傍晚时分,亲随回报:“那老仆今晨已被调往海盐仓当值,今日一早便离城去了。”
林昭搁下笔,凝视窗外暮色渐合。远处城楼传来闭门鼓声,一声接着一声,沉闷如雷。
他低声自语:“他们不怕我来,只怕我不来这一把火。”
片刻后,他唤来书吏,口述一道公文:
“着令户曹即日起核查各县近五年田亩增减、赋税出入,凡有虚报瞒报者,三日内具报实情。逾期不报或妄称无误者,视为知情包庇,一体追责。”
书吏执笔欲写,忽问:“是否要知会知府大人一声?”
林昭停了一瞬,道:“不必。这是巡阅大臣职权所在,无需事事请示。”
书吏低头誊录,笔尖沙沙作响。
林昭起身走到窗前。天边最后一缕光被黑暗吞没,街巷灯火零星亮起。他知道,这份公文明日一早就会传遍府衙上下,也会迅速传入某些人的耳中。
而那个人,终究要露面了。
夜风穿堂,吹动案头纸页翻动。林昭伸手压住一角,目光落在方才抄录的数据上。那一串数字,像一根线,正慢慢缠向深埋地底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