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放下手中边报，天光刚透窗纸，檐下滴水声断续。他昨夜未眠，脑中仍盘着那句“他们在等一个人回来”。可如今，京中风声未歇，宫里却传来天子咳血三日、太医束手的消息。
他起身披衣，未及梳洗，谢允已登门。
“孙景和不见了。”谢允进门便低声说，“昨夜尚在御药房当值，今晨换班时人未至，值守小吏称其‘告病归休’，可家中仆从坚称未见其归。”
林昭眉心一紧。孙景和为三品太医令，掌御药房，非特旨不得擅离宫禁。告病需录档于太常寺，可昨夜至今，无一纸文书下发。
“药方可曾流出？”
“有。”谢允从袖中抽出半页残笺，“宫人暗递而出，只来得及抄录三味主药：天麻、钩藤、乌头霜。”
林昭接过细看，指节顿住。“乌头霜？此物剧毒，纵以微量入药，亦须五品以上联署方可用。天子素无风疾，何须镇肝熄风？”
谢允点头：“更怪者，今晨东宫卫率调三百人入宫城东阙，名义为‘修缮宫墙’，可兵部无调令，工部无勘合。”
林昭沉默片刻，转身召亲随：“速传徐怀之，就说我请他来看一道工部旧例。”
未及午时，徐怀之入府。听罢原委，他沉声问：“可敢让技官入太医院药库？”
“不必入库。”林昭摇头，“只需借工部修缮宫墙之名，派技官混入药库外围清点药材搬运次数。御药房每日申时发药，记录当在库吏手中。”
徐怀之领命而去。
三日后，技官回报：申时初，药库出安神汤一剂，登记用“甘草、茯神、远志”；申时三刻，同一药箱返库，登记未改，但实际药材中多出乌头霜半钱。
林昭将记录摊于案上，对谢允道：“药被中途调换。有人在出库后、入宫前动手。”
谢允冷哼：“孙景和若知此事，必会抗争。他不见，是被人扣下了。”
当夜，林昭密会宫中老内侍。那人颤声说，前日深夜曾见孙景和被两名内侍挟入偏殿冷阁，其后有人持令封锁阁门，禁令出自宗正卿府。
“他留了东西？”林昭问。
“有。熏炉夹层藏半幅药笺，只八字：‘君病非疾，实为药误。’笔迹歪斜，像是用指蘸墨所书。”
林昭将纸条焚于灯下。翌日清晨，他与谢允同入朝堂。
大殿寂静，百官列班，无人提及天子病情。宗室大臣赵王立于前列，面沉如水，身后数位亲王低语频频。东阙方向隐隐有甲叶轻响，禁军偏将率队巡行，步伐密集，非寻常轮值。
林昭不动声色，只向谢允微一点头。
谢允当即越班而出，朗声道：“臣启陛下，近日天象示异，荧惑守心，主上体违和，恐涉医政失当。请开御医脉案，昭示群臣，以安天下。”
殿中一静。
礼部尚书立刻出列：“御医诊治，乃宫禁要务，岂容外臣妄议？谢御史此举，是疑君父之病，动摇国本！”
“非疑君父，”谢允声如金石，“是防奸人假病谋权。若天子安好，何惧示案？若真有疾，群臣共忧，岂可秘而不宣？”
宗室大臣怒斥：“尔等欲乱朝纲乎？”
正争执间，殿外忽有急报。
一名禁军副统领疾步入殿，甲胄未解，直趋御阶：“启禀诸位大人，天子昨夜昏厥，至今未醒。太医院闭门不纳外臣，唯宗正卿一人得入。今晨已有内侍传出话来——陛下恐难再临朝。”
殿中哗然。
赵王当即整衣出列，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帛：“天子病笃，社稷不可一日无主。今有遗诏，立颍川郡王为监国，由宗正卿摄政，待大行之后，承嗣登基。”
林昭目光一凝。那诏书用黄绫封角，印玺居中。
他缓步出列，声音不高，却压下满殿喧声：“敢问赵王，此诏所用何印？”
“御前金玺。”赵王昂首。
“嘉和年间，天子改组内廷，旧玺已废，新玺为双龙盘钮，印文右起竖书‘大晟嘉和御览之宝’。而阁下所呈，印文左起，钮式为单凤朝阳——此乃昭和七年旧制，八年前便已停用。”
满殿骤静。
赵王脸色微变，却强辩：“许是保管旧玺，临时启用，有何不可？”
“不可。”林昭步步逼近，“先帝旧玺早已熔毁，存档于礼部者仅余拓片。若此印尚存，便是私藏御玺，谋逆大罪。”
他转身对百官道：“更可疑者，天子未崩，何来遗诏？诏书未经中书拟稿、门下审核，便由宗室私出，程序尽废。诸公以为，此可为凭？”
无人应答。
谢允趁势再出：“臣有证人！”他挥手，御史台捕役押一太医房小吏上殿。那人抖如筛糠，跪地哭诉：“孙太医令发现药中掺毒，欲上奏，被宗正卿亲随锁于冷阁。小人奉命送药，亲眼见他们将乌头霜混入汤剂……孙大人写下血书，藏于熏炉，小人冒死取出……”
林昭接过血书残笺，高举过头：“君病非疾，实为药误——此八字，诸公可见？”
百官哗动。
徐怀之此时出列，呈上工部记录：“东宫卫率三日来私调禁军三百，驻守宫门，未报兵部，未领勘合。依《禁军律》，私调一卒以上，斩立决。”
三证俱出，赵王面如死灰。
林昭直视宗室诸王：“天子尚在，尔等便谋立新君，伪造遗诏，囚禁太医，毒害君上。此非清议可恕，非礼法可掩。今日谁主此事，谁执此诏，谁调此兵——请出列受审！”
殿中死寂。禁军偏将悄然后退，甲叶轻响。
忽有内侍自宫中奔出，气喘吁吁：“陛下……陛下醒了！已召太医入殿，亲口斥退宗正卿，命召林昭、谢允即刻入见！”
林昭未动，只冷冷扫过赵王：“陛下既醒，自会查明真相。但禁军已动，药案已成，冷阁未开。诸公若想全身而退，此刻尚可自首。”
赵王嘴唇颤抖，终未言语。
林昭转身对禁军副统领：“你奉天子旧令，忠于宫禁。现命你即刻前往冷阁，解救孙景和，封锁宗正卿府，待天子亲裁。”
副统领抱拳领命，率兵而去。
半个时辰后，孙景和被抬出冷阁，衣衫破碎，手腕淤紫，却仍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包，递向林昭。
布包打开，是一小包未用完的乌头霜，封口处印着兵部火器司特供标记。
林昭盯着那印记，指尖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