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进宫门,林昭已立于丹墀之下。手中一匣封缄严密,铜钥拓片压在最上,齿纹朝天,字口清晰。
殿中百官列班未定,工部左侍郎便出列拦道:“林大人昨夜递的奏本未经通政司备案,依制不得入奏。”
林昭不答,只将匣子交与内侍:“呈御前。”
内侍迟疑,目光投向御座。天子未语,只微微颔首。
匣启,铜钥原件取出,与顺州军械库印模当场比对。齿痕吻合,分毫不差。
“此钥原藏工部机要库,编号‘基’字七号,专司西华门修缮令开启。”林昭开口,“顺州守将昨夜持此钥开库取械,未报兵部,未留文书,钥未归库。三日未还。”
殿中微动。
一名老臣冷笑:“区区一把钥匙,怎知不是伪造?又怎知不是地方官自作主张?”
林昭从袖中抽出一册:“这是工部近三年修缮令火漆印登记簿。每一道令出,皆有骑缝印存底。请诸公看——”
他翻至一页,指尖点下:“嘉和十五年三月,西华门修缮令签发,用印为‘工’字九十七号。当时监工官为裴元衡亲信崔元礼。而此令实际执行中,所调军械数目超出申报三倍,去向不明。”
又取另一册:“浙东水利账本。鄞州三年申报修塘三次,工部验工记录显示,三处陂塘无一动工。户部拨款十二万两,皆转入私人营造坊。”
他抬眼:“两案之间,经手人皆为崔元礼。而崔元礼,受命于裴元衡。”
老臣喉头一动:“你有何证据,说裴相主使?”
“证据在此。”林昭从匣底取出一封残信,“军火库密道暗格中所得。信上有‘边军已应’‘甲夜启钥’八字,用印残缺,但笔迹经比对,与裴元衡早年奏章一致。”
他顿了顿:“更关键的是——此信背面有药水隐文。”
内侍将信纸举至烛前,火光一映,字迹浮现:**“观星台下,非止一钥。”**
殿中死寂。
那老臣还想开口,林昭已转向御座:“臣请开启嘉和十五年工部密档。”
天子点头。
内侍取来铁匣,启封,抽出一本奏本。封皮上写着:《陈元直劾工部滥权疏》。
林昭展开,朗声读道:“‘西华门修缮,实为掩护军械转运。所用工匠皆为旧卫死士,库中暗道直通城外。裴元衡借修缮之名,行结党之实。伏乞圣明察之。’”
他合上奏本:“此疏当年批红‘留中不发’。先帝不知?非不知也,权臣蔽之耳。”
老臣脸色骤变:“你这是非议先帝!”
“非议?”林昭冷笑,“若忠言可压,何谈治国?若旧臣不可动,何谈新政?今日我若不说,明日边军真起,谁来担责?”
他直视那老臣:“你问我为何此时才揭?我问你——三年前陈山长上疏时,你在何处?十二万两修塘款被吞时,你在何处?顺州夜开军械库时,你又在何处?”
无人应答。
林昭再从匣中取出一份诏稿:“臣已拟好诏文,请陛下过目。”
内侍接过,呈上御座。天子阅毕,未改一字。
中书舍人上前接诏拟书,却迟迟不动笔。
“怎么?”天子问。
“这……‘结党营私、通敌资寇、欺君罔上’三大罪名,恐有失宽厚。”舍人低声道。
林昭上前一步:“请问舍人,私配军钥,是何罪?虚报工程,吞没巨款,是何罪?勾结边将,密谋启钥,又是何罪?”
“依律……皆可斩。”
“那为何不敢写?”
舍人低头不语。
林昭转向御座:“若陛下信不过此证,臣愿当庭对质崔元礼。若崔元礼能说出钥匙为何在顺州出现,若他能解释十二万两修塘款去向,若他能证明那封密信非裴党所发——臣愿自请罢官,永不入朝。”
天子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诏书即刻拟写,用印颁行。”
中书舍人提笔,手微颤。
谢允出列,捧诏文高声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裴元衡身为宰辅,结党营私,把持科场,贪墨军资,勾连边将,图谋不轨。其党羽崔元礼、李??等,皆着即刻收押,交御史台严审。凡涉此案者,无论官职,一律下狱查办。钦此。”
诏声落,殿外甲兵入内,押走数名官员。
有人瘫软在地,有人怒目而视,更多人低头不语。
林昭立于阶前,不动如山。
一名老臣颤声问:“林大人,此举……是否会牵连过广?”
“不广。”林昭道,“只查有据者。账本在,印模在,信件在,人证在。谁若无辜,自会澄清。谁若心虚——”
他目光扫过众人:“何必等我来查?”
那老臣闭嘴。
徐怀之悄然上前,低声问:“接下来如何?”
“等。”林昭道,“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果然,未到午时,又有三人主动出列,交出私藏的“基”字铜钥。一人称被胁迫,一人称不知情,最后一人跪地痛哭,供出裴党在工部私设账房,十年来贪墨不下百万两。
林昭将供词递入御前。
天子看完,只问一句:“林卿欲何职?”
林昭叩首:“臣无欲。”
“非问你所欲,是问你所任。”天子道,“内阁首辅,可愿担之?”
满殿皆惊。
林昭未立刻应答。他抬头,看着御座方向,片刻后,缓缓伏地:“臣,领命。”
天子命内侍捧出首辅印信,当殿授予。
林昭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铜印压在掌心。
百官依次上前见礼。昔日裴党盘踞的廊位空着,无人敢近。
谢允走来,低声道:“顺州那边,王晊已押送第二批‘私藏火药’入京,附表自陈查获残党。”
林昭点头:“收下,不究。”
“你不怕他反悔?”
“他若想活,就不会反悔。”
徐怀之也来了:“工部上下已清查三轮,共找出十七把私钥,皆编号‘基’字,分布于顺州、雁门、陇西三地军库。”
“烧了。”林昭道,“一把不留。”
“若将来……”
“没有将来。”林昭打断,“钥匙能打开库门,打不开人心。只要规矩立住,门就不怕开。”
徐怀之默然。
林昭转身走向宫门。阳光正烈,照在青布直裰上,旧玉佩微微发烫。
身后,谢允突然喊住他:“接下来呢?”
林昭停下,没有回头。
“查账。”他说,“从户部开始,一笔一笔,往下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