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门而出的烟尘尚未散尽,腥臭污浊的空气混杂着贫民窟特有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张清远背着昏迷的林玄,墨离背着气息奄奄的秦越人,一头扎进了黑石城北区蛛网般狭窄、肮脏的巷道。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泞,两旁是歪斜欲倒、散发着霉味的棚屋,昏暗中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从破烂的门窗缝隙里窥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铁牛!”墨离回头,声音嘶哑,烟尘弥漫的豁口处,那个庞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趴在污秽的泥水里,生死不知。追兵的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正从城主府方向急速逼近!
“不能停!”张清远目眦欲裂,心如刀绞,但他更清楚此刻停下就是全军覆没。他强压着回头的冲动,低吼道:“墨离!林玄的感知!找地方!藏起来!快!”
伏在张清远背上的林玄,身体滚烫,眉心那点灰白光晕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股极其疲惫却清晰的意念艰难地传递出来,带着对脚下这片污秽大地的本能排斥,更带着一种微弱的指引——指向左前方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杂物堵塞的岔道深处,那里弥漫着浓重的腐烂气息和若有若无的地脉阴寒。
“这边!”张清远毫不犹豫,背着林玄率先拐入那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巷。墨离紧随其后。巷子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边倚着一间几乎塌了半边的破败窝棚,棚顶的破洞透下惨淡的月光。
“里面!”林玄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肯定。
两人迅速钻入窝棚。棚内空间狭小,堆满破烂,恶臭更甚。墨离立刻将秦越人小心放下,转身又冲出窝棚,不顾污秽,奋力将巷口堆积的破筐、烂木板等杂物拖拽过来,尽可能堵住狭窄的入口,制造障碍和视觉遮蔽。
几乎在墨离刚做完这一切,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撞击声就在主巷响起。
“人呢?”
“分头搜!他们带着伤员,跑不远!”
“血迹!看,这里有血迹!往这边来了!”一个守卫的声音在岔道口响起。
“妈的,这鬼地方臭死了!小心点搜!”
脚步声和呼喝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越来越近。墨离屏住呼吸,紧贴在窝棚腐朽的木板墙上,手中扣着仅剩的一枚淬毒小箭。张清远挡在林玄和秦越人身前,手按在腰间的药囊上,里面是几包应急用的、能致人短暂麻痹的强效药粉。窝棚内死寂一片,只有几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和外面越来越近的搜索声。
“头儿,这有个垃圾堆堵死了!”
“踹开看看!”
砰!砰!撞击杂物和咒骂的声音就在咫尺之外!
墨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张清远深吸一口气,药粉已捏在指尖。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凄厉诡异的兽嚎,突然从城主府方向那片废弃荷塘区域传来!紧接着,是几声守卫惊恐的惨叫和混乱的兵刃交击声!
“什么东西?!”
“是塘里的怪物!被惊动了!”
“快!那边出事了!回去支援!”
堵在巷口的守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呼喝着,脚步声迅速远去,朝着荷塘方向奔去。
窝棚内,张清远和墨离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是那地脉污秽中滋生的邪物!石震天自己造的孽,此刻竟成了他们暂时的护身符。
危机暂时解除,更深的忧虑立刻攫住了两人。
“铁牛…”墨离声音发颤,望向豁口方向,那里已看不到铁牛的身影,只有隐隐的喧嚣传来。
“还有秦先生和林玄…”张清远蹲下身,快速检查两人的状况。
秦越人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刚才那四针“哑门封穴”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元气。张清远迅速取出几根金针,刺入秦越人几个固本培元的要穴,又撬开他的牙关,塞入一颗仅存的“九转还魂丹”碎末,用清水小心送服下去。秦越人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林玄的状况同样糟糕。强行在重伤昏迷中调动感知,如同在油尽灯枯时再添一把火。他浑身滚烫,眉心灰白光晕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张清远同样施针稳住其心脉,喂服了温养精神的药散。林玄的体温稍降,但依旧深度昏迷。
“必须立刻处理他们的伤!尤其是林玄,再烧下去,脑子要坏了!”张清远语气凝重,“还有铁牛…必须知道他的死活!”
“我去!”墨离立刻道,“你留下照看他们。我机灵点,去探探情况。如果铁牛还活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拼死我也把他拖回来!”
“小心!”张清远没有阻拦,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将身上最后一点能掩盖气息的“敛息粉”递给墨离,“城主府必然全城戒严搜捕,石震天不会善罢甘休。”
墨离点头,将粉末撒在身上,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钻出窝棚,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阴影里。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窝棚内恶臭弥漫,张清远守在两个昏迷的同伴身边,一边警惕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心如油煎。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检查着秦越人和林玄的脉象,秦越人的脉象在丹药和针法作用下,那丝微弱的生机似乎顽强地稳住了,不再继续滑落。林玄的高热在药力下也缓慢退去,眉心光晕虽然暗淡,但趋于平稳,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窝棚入口的杂物被极其小心地挪开一道缝隙。墨离满身污泥和血迹,气喘吁吁地钻了进来,背上赫然背着一个人!
是铁牛!
他庞大的身躯软软地趴在墨离并不宽厚的背上,双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胸口、后背、腿上布满刀伤和淤青,最严重的是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劈砍伤,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物。他双眼紧闭,脸色灰败,但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老天保佑!”张清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立刻上前帮忙将铁牛小心放下。
“运气…那群守卫被荷塘里窜出来的…像是被污秽泡烂的鳄鱼一样的东西…缠住了。”墨离瘫坐在地,大口喘气,脸上带着后怕,“我摸过去的时候,守卫都跑了…铁牛兄…就躺在豁口边上…差点被那怪物拖进臭水里…我拼了命才把他抢出来…引开了那怪物…”
张清远看着铁牛惨烈的伤势,尤其是那两条筋骨寸断、软绵绵垂着的胳膊,倒吸一口凉气。他迅速撕开铁牛染血的衣物,清理伤口,撒上最好的金疮药止血。当触碰到那粉碎性骨折的手臂时,饶是张清远见惯伤势,也感到棘手无比。
“双臂…骨头全碎了…筋络也断了…接不上了…”张清远的声音充满了痛惜和无力,“就算命保住…这双手…也彻底废了…”
墨离闻言,眼中瞬间涌上悲愤,死死攥紧了拳头。
“不…不能废…”一个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声音响起。竟是昏迷的铁牛,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刺激下,竟挣扎着睁开了一条眼缝!他的目光浑浊,却燃烧着野兽般的不屈,“俺…俺还要…护着大家…打…打坏人…”
“铁牛!”张清远和墨离又惊又痛。
铁牛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但他那句断断续续的话,却像重锤砸在两人心上。
“不能废…”墨离喃喃重复着,猛地看向自己一直背着的那个沉重工具囊——那布满裂痕的“百工匣”!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型!他眼中闪烁着偏执而炽热的光芒,猛地扑向自己的工具囊,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清远兄!你…你先保住铁牛兄的命!止血!止痛!稳住他!”墨离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百工匣,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骨头碎了…筋断了…但我…我能给他造一副‘手’!一副…能让他重新握紧拳头、挥动武器的‘手’!给我时间!给我材料!”
张清远看着墨离眼中近乎疯狂的光芒,又看看铁牛那惨不忍睹的双臂,他知道这想法有多离经叛道,多不可思议!但看着墨离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铁牛那顽强的生命力,看着昏迷的林玄和秦越人…他狠狠一咬牙!
“好!铁牛的命,我张清远保定了!你…放手去做!”他不再犹豫,将身上所有能用的药物都集中起来,开始全力救治铁牛。
墨离不再说话,他如同着了魔一般,借着窝棚破洞透下的惨淡月光,将百工匣内残存的零件、工具、几块特殊的合金片、甚至从城主府顺出来的几根精钢机括全部摊开。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和精巧的工具间飞速穿梭,眼神专注得可怕,口中念念有词,计算着尺寸、结构、承重、关节活动角度…汗水混合着污泥从他额头滚落,他也浑然不觉。
窝棚内,只剩下张清远处理伤口的细微声响,墨离摆弄金属零件的叮当声,以及四人或沉重或微弱的呼吸。外面,黑石城的夜并不平静。尖锐的警哨声此起彼伏,大队人马调动的声音、挨家挨户粗暴搜查的喝骂声、偶尔响起的兵器碰撞声,如同无形的罗网,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平乱”却陷入更深恐惧的城池。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城主府,主殿。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冰窖。
石震天端坐在他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玄黑重甲上沾染着昨夜激战留下的污秽和几道浅浅的爪痕。他脸色铁青,双目布满血丝,昨夜精心策划的庆功宴变成了一场惊天闹剧和惨烈损失!不仅让那几个“神医”跑了,还折损了人手,更让那该死的荷塘邪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来伤人,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几巴掌!
下方,昨夜负责守卫、追捕的几名头目战战兢兢地跪着,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石震天猛地一拍扶手,坚硬的铁木扶手瞬间碎裂!“几百号人!连几个半死不活的残废都抓不住!还让那怪物伤了人!我养你们何用?!”
“城主息怒!”一个头目硬着头皮回禀,“实在是…那几个贼子太过狡诈!弄出的烟雾恶臭扰人耳目,又有那荷塘里的怪物突然作乱…而且…他们之中定有精通地脉邪术之人!我们追到北区污秽之地,仿佛进了迷宫,处处透着邪门,兄弟们的罗盘都失灵了…”
“地脉邪术?”石震天眼中凶光一闪,想到了张清远之前的警告和林玄那诡异的感知。他更想到了昨夜墨离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小玩意儿。“哼!什么狗屁神医!分明是邪魔外道!勾结妖魔,祸乱我黑石城!”
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散发出暴戾的杀气:“传我命令!”
“第一,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所有城门、关卡,给我加派三倍人手!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第二,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搜!重点搜查北区那片污秽之地和周边的贫民窟!凡有可疑人物,格杀勿论!窝藏者,同罪!”
“第三,”石震天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立刻给我写榜文!画影图形!通传全城及周边郡县!”
他走到案前,拿起饱蘸浓墨的毛笔,在早已铺好的巨大告示榜文上,用狰狞的字体写下:
**【黑石城城主令:通缉邪魔告示】**
**兹有妖邪数人,冒充医者,潜入本城。其首恶:**
**林玄(妖道):擅地脉邪术,惑人心智,形貌清瘦少年。**
**秦越人(妖医):以邪针害人,手段歹毒,形容枯槁。**
**张清远(妖言):假托经方,实为妖言惑众之魁首。**
**墨离(机关邪徒):擅造妖器,制造混乱,形貌机巧。**
**铁牛(妖蛮力士):力大如妖,毁坏城门,凶悍魁梧。**
**此五獠,勾结北地荷塘邪祟,趁本城主设宴酬功之际,施放妖烟毒雾,惊扰马匹,制造混乱,残害守卫,毁坏城防,更欲行刺本城主!其行径,实乃人神共愤之邪魔!**
**今悬重赏缉拿:**
**生擒任一妖邪者,赏金千两,良田百亩!**
**斩杀并献其首级者,赏金五百两!**
**凡窝藏、知情不报者,与邪魔同罪,立斩不赦!**
**黑石城上下军民人等,务必同心戮力,共诛妖邪,以正乾坤!**
**城主:石震天(印)**
**大雍神武二十三年 秋**
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将拯救了无数黑石城百姓性命的恩人,彻底钉在了“邪魔”的耻辱柱上!
“给我贴!满城贴!城门贴!驿站快马加鞭,传檄四方!”石震天将笔狠狠掷于地上,狞笑着,“我要让这群丧家之犬,在这黑石城地界,再无立锥之地!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天色微明。
窝棚内,墨离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他的面前,摊着一副用精钢机括、特殊合金片、皮革和坚韧兽筋巧妙组合而成的奇异“手臂”骨架雏形!结构复杂而精妙,关节处模仿着人手的活动方式,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虽然还远未完成,但那狰狞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已初现端倪。
张清远刚刚给铁牛换完药,用木板和布条重新固定了他那惨不忍睹的双臂。铁牛依旧昏迷,但气息在张清远不计代价的药物维持下,总算稳定下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喧哗。是城主府的士兵,在粗暴地挨家挨户搜查!喝骂声、哭喊声、砸门声越来越近!
“搜!仔细搜!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不准放过!”
“看到画影图形上的邪魔,立刻报告!”
“窝藏者杀无赦!”
一张崭新的、墨迹未干的通缉告示,被粗暴地拍在了窝棚对面那堵摇摇欲坠的土墙上。昏暗中,告示上那“勾结邪祟”、“残害守卫”、“行刺城主”的污蔑之词,以及“林玄(妖道)”、“秦越人(妖医)”等字眼,如同毒刺,狠狠扎进刚刚探出头查看情况的张清远和墨离眼中!
冰冷的现实如同这破晓前的寒风,瞬间吹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他们从舍生忘死的救人者,一夜之间,成了全城通缉、人人喊打的“邪魔”!
黑石城的阴影,从未如此沉重而冰冷地笼罩下来。前路茫茫,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