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就在那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下一阵狂风彻底吞噬。
五公里外,救援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动着浓稠的雨雾,机身在狂暴的气流中剧烈颠簸。
驾驶员死死盯着前方一片混沌的仪表盘,对着通讯器嘶吼:“塔台,这里是飞龙07!能见度低于五米,无法识别地面情况,请求悬停待命!”
“收到,飞龙07。”塔台的回应里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地面突击队已出发,由退伍老兵魏国强带队,保持联系。”
密林中,老魏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泥泞里,雨水顺着他满是褶皱的额头往下淌。
他身后的年轻队员们个个气喘如牛,手中的探路杆插进泥里,几乎拔不出来。
他们迷路了。
GpS信号在这里彻底失效,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在风雨中摇曳的树影,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
“队长,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个队员喊道。
老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要下令原地休整,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诡异的杂音。
那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频道,更像是一段被遗忘的磁带在随机播放。
一个极低、极遥远,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东……偏北……十五度……麦穗……山坳……”
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
“谁在说话?”老魏厉声问。
对讲机里一片沉默,所有队员都面面相觑。
“妈的,幻听了?”老魏骂了一句,但那几个词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脑子里。
麦穗形状的山坳?
在这种鬼地方?
他下意识地举起望远镜,朝那个虚无缥缈的方向望去。
透过层层雨幕,他隐约看到,在两座山峰的夹缝中,一条山脊的轮廓确实像一根弯折的麦穗。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抢过队员的罗盘,指针颤巍巍地指向——东偏北,十五度。
“全体都有!跟我走!”他不再犹豫,嘶吼着下令。
队伍艰难地转向,当他们跋涉近一公里,几乎要放弃时,手电筒的光束扫到了悬崖边一根锈迹斑斑的钢铁支架。
正是王强之前攀上的废弃索道!
支架上,那根带着红色三角旗的钢缆,在黑暗中像一条血脉,指引着生的方向。
老魏震惊了。
他抬头望向乌云的缝隙,就在那短暂的云层破裂瞬间,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高空之中,三片淡金色的、流动的光影交织旋转,宛如一个在风中翻滚的古老图腾。
那形态,分明就是一片成熟的麦浪。
“这他妈……”老魏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这他妈不是导航,是祖宗在指路。”
他一把抓起对讲机,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嘶哑:“飞龙07,我是地面突击队!方位已确认,我们正沿‘光影走向’前进!重复,沿光影走向前进!”
与此同时,学校的校舍里,一阵剧烈的轰鸣后,光明骤然回归。
山村留守的老校长扛来的柴油发电机,终于被王强接上线路,成功启动。
刺眼的白炽灯光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可当他们睁开眼时,却集体失声了——
只见正对门口的白墙上,那片由烛光投射出的、本该消失的金色麦浪,依旧在缓缓流动,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陈景明虚脱地靠墙坐着,左耳的轰鸣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一丝鲜血正从耳道里缓缓渗出。
他却笑了,笑得像个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握住李娟冰凉的手,又费力地拉过一旁同样精疲力竭的王强,把他的手也叠了上来。
“闭眼。”他低声说。
当三只历经沧桑的手掌交叠的瞬间,一股磅礴的记忆洪流轰然冲开了闸门。
——1996年,夏夜,打谷场。
晒干的麦秸秆散发着太阳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芬芳。
三个半大的孩子躺在上面,仰望着漫天繁星。
“我要考清华,去北京!”扎着羊角辫的李娟,声音清脆而坚定。
“我要开大奔回村!比村长家的拖拉机还威风!”脸蛋脏兮兮的王强,挥舞着拳头。
“我……我想盖一栋全是玻璃的房子,”瘦弱的陈景明小声说,“就在打谷场旁边,这样,全村的孩子都能在里面看书,下雨天也不怕。”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连夜风中那声蛙鸣都分外真切。
屋外,老魏带领的救援队,正是在那片金色幻象的指引下,奇迹般地绕开了最危险的一段塌方区,看到了校舍的灯光。
养护队长刘卫国躲在自己的巡查车里,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
透过被雨水冲刷的挡风玻璃,他看到了远处山坳里降落的直升机,看到了被担架抬出来的孩子。
他攥紧了藏在工具箱底层的一个布袋,那里面装着一把从老家带来的黑土,此刻已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湿透。
他也是从那个山沟里考出来的娃。
十年前父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说:“卫国,走出大山不容易,但你别忘了,你是这片土养大的。”
可是,十年了,为了那该死的“安全生产零事故”考核指标,为了保住这份体面的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份明知有隐患的路段勘测报告上,签下了“情况良好,无隐患”的结论。
此刻,他看见一个被抬上担架的小女孩,怀里死死抱着一本被泥水浸泡、边缘烧焦的课本。
那一眼,像一把淬火的尖刀,捅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砰!”
刘卫国猛地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冲进泥水里,跪倒在刚刚抵达的老魏面前,将一叠被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早已泛黄的文件,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第十一次了!这是第十一次上报滑坡风险!我……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深夜的临时安置点,李娟守在儿子的床边。
她轻轻掖好被角,却发现儿子枕头下压着一张画。
画上,是三个模糊的大人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头顶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三行字:“爸爸不怕裁员了”,“妈妈不加班了”,“王叔叔的饭店开张了”。
她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走到窗边,看着靠在那里假寐的陈景明,轻声唤他:“狗剩。”
陈景明睁开眼。
“我们以前,是不是一直在演戏?”李娟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演体面的夫妻,演成功的父母,演光鲜的城市精英……可你看,连孩子都知道,我们真正想要的,是那片麦田。”
陈景明沉默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摸出那支老旧的录音笔,放在她的掌心,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清脆的、属于童年李娟的声音响起:“……那我们说好了,三十年后,不管在哪里,我们还要一起回来看麦浪!”
王强正帮着救援队搬运物资,看见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校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小口啃着一个冰冷的馒头。
他这才知道,那台救命的发电机,是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独自扛着,在漆黑的雨夜里,步行了整整六个小时山路送来的。
王强走过去,立正,对着老人敬了一个极其不标准的军礼:“大爷,您才是真英雄。”
老人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是英雄。我就是怕……怕娃娃们像我当年一样,一场大雪封山,断课三个月,开春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咋写。”
王强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自己辍学那天,班主任追到村口,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王强!你不读书,将来就只能去城里搬砖!”
如今,他开着自己的装修公司,手底下管着三十多个工人,却在这一刻,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比钱,比公司,比那辆他一直想换的奔驰,要重要得多。
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名叫“麦田学校”的家长群,按住语音键,用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兄弟姐妹们,等这事儿过去了,我想给学校捐一间多功能教室。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不许关门的小学堂’。”
黎明破晓,乌云散尽。所有孩子都已安全撤离。
返程的救护车上,陈景明、李娟、王强三人并肩而坐,谁也没有说话。
李娟疲惫地靠在陈景明的肩头,王强出神地望着窗外劫后余生的山野。
突然,三人的手机同时震动了一下。
他们下意识地点开,屏幕上没有发件人,没有信息来源,只有一段音频在自动播放。
是那段熟悉的老式磁带录音,沙沙的背景声后,三个稚嫩的童音,用尽全身力气,齐声呐喊:
“三十年后,我们还要一起看麦浪!”
录音结束的瞬间,陈景明的左耳依旧寂静无声,却仿佛听见了千万亩麦子在阳光下拔节生长的声音。
而在他贴身口袋里,那张从老家回上海的火车票上,“立秋”两个印刷体汉字,正被第一缕晨光,照得温热发亮。
老魏坐在颠簸的越野车里,没有理会身上湿透的军装。
他只是死死攥着那个塑料袋,袋子里刘卫国交出的文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上。
风雨过去了,但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