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心脏被那句简短的求助攥得生疼。
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沉淀,就被这块来自故乡的石头砸得粉碎。
他几乎能透过冰冷的字符,看到王强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依然倔强地梗着脖子的脸。
他没有立刻回复,因为他知道,王强能说出“借钱”两个字,必然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悬崖边。
IcU病房外的走廊,消毒水味和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刺得人鼻腔发酸。
这是第三个夜晚。
王强颓然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惨白的墙壁,像一尊被抽掉魂魄的泥塑。
手里攥着的那张催缴单,上面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个零都烫着他的神经。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墙壁上方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无情地跳过凌晨三点。
就是这个时间。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他和狗剩、娟子躺在村口晒谷场的麦垛上,仰望漫天繁星,争论着哪颗星星最亮,哪张水浒卡最稀有。
那时的天,高远而清澈,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整个银河。
而现在,他头顶只有一片冰冷的天花板,和一盏闪烁着故障信号的日光灯。
手机在口袋里轻微震动,屏幕亮起,是李娟发来的消息。
没有问候,只有一行冷静而有力的指令:“直播平台已为你开通临时加密通道,用‘野草不灭’当标题。”
王强没有回复。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四个字,仿佛看到一片被烧焦的荒地上,重新拱出倔强的绿芽。
他关掉屏幕,从磨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部老旧的dV机和一部屏幕碎裂的二手智能手机。
他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擦过满是胡茬的下巴,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IcU紧闭的大门,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对面那栋尚未完工的、如同巨大骨架般矗立在夜色中的烂尾楼。
烂尾楼的十七层,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洞里灌进来,呼啸着穿过一根根裸露的钢筋,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这里是二锤坠落的地方。
王强凭着一个多月前在这里施工的记忆,摸索到当初安装临时防护网的墙角。
他用随身携带的瓦工铲,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夹层里取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盘记录了真相的施工录像带。
他颤抖着将dV机与二手手机通过一根转接线连接起来,手机屏幕上,热点信号的图标微弱地闪烁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在他准备点击上传的瞬间,远在上海的陈景明,眼前那套只有他能看见的标签系统,突然被一道剧烈的情绪峰值激活,一行红色警告文字疯狂闪烁:【关键证据即将暴露!
高风险!
高风险!】
他瞬间意识到王强在做什么。
没有丝毫犹豫,陈景明立即远程推送了一段极简的指令脚本,通过一个伪装成天气预报App更新的弹窗,出现在王强手机屏幕上:“别直接上传!先用这个工具本地加密,再用‘气象云图’模式伪装流量分段上传!快!”
王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他按照提示操作,原本可能需要半小时才能传完的视频文件,被切割成无数个微小的数据包,伪装成气象数据,悄无声息地汇入互联网的洪流。
深圳,李娟的临时办公室里,她正守在电脑前,双眼布满血丝。
突然,一个加密的视频压缩包出现在她指定的接收邮箱中。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迅速下载、解压。
视频画面抖动而昏暗,但录音却异常清晰。
当赵立军那句“拆了!这几根破网能值几个钱?误了工期你负责?”的话语响起时,李娟的拳头猛地攥紧。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逐帧检视着画面。
忽然,她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的一角,赵立d军在训斥安全员时,微微敞开的西装内衬上,用金线绣着四个极其隐蔽的小字——宁做刀俎。
“宁为刀俎,不为鱼肉么……”李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立刻将这段画面截取下来,放大,连同那段关键录音,通过一个一次性匿名邮箱,发送给了市住建局的公开举报信箱。
紧接着,她用最快的速度将视频剪辑成一段十五秒的短视频:画面先是二锤躺在病床上的特写,然后切换到赵立军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背景音是他怒斥安全员的录音,最后定格在他西装内衬那四个字上。
她给视频配上了一句极具冲击力的文案:“这不是事故,是谋杀。当他们拆掉安全网时,他们喝的是茅台。”
发送!
几乎是在点击发送的瞬间,那个名为“野草不灭”的直播间里,观看人数从最初的三百,瞬间飙升到八万,并且还在以几何级数增长。
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屏幕。
“我操!这人谁啊?穿得比我们老板还像老板!”
“我听到了!他说拆网省成本!”
“妈的,安全绳断的时候,他居然在喝茅台?视频里有酒瓶反光!”
“‘宁做刀俎’?这是什么黑社会座右铭!”
深夜,赵立军被秘书急促的电话从名模的床上叫醒。
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看到热搜榜第三的词条——#水泥缝里的野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疯了似的冲进自己别墅的监控室,调取工地区域的所有监控画面,却发现所有相关的摄像头,在事发前一小时就全部被“手动关闭”了。
“废物!”他一拳砸在键盘上,屏幕瞬间碎裂。
助理在一旁低声提醒:“赵总,王强那个dV……我打听过了,是九八年他爸厂里发的慰问品,老古董,根本没有联网功能。”
赵立军眼中的慌乱瞬间被狠厉取代,他冷笑一声:“那就让他抱着他的古董,去牢里慢慢回忆吧!”他立刻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阴冷如冰:“老刘,给我连夜做一份王强施工队‘违规操作、偷工减料’的记录,所有证据做全,明天一早我要用!”
人民医院,VIp病房里,镇痛泵的药效刚刚过去,剧烈的疼痛让二锤从昏迷中醒来。
他费力地转动眼球,看到护士站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段模糊的直播片段,那在烂尾楼顶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瘦削身影,他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哥哥。
一股力量从他残废的身体深处涌出。
他颤抖着伸出唯一能轻微活动的手,摸到了床头柜上那个造型古朴的老人机——那是陈景明前几天托同城快递,以“老乡”名义送来的“应急通讯工具”。
他用嘴死死咬住一支护士落下的水笔,用尽全身力气,在床头柜的纸巾盒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四个字:“哥,我能发。”
然后,他用笔杆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戳着手机键盘,将陈景明预存的几十个微信群号码逐一调出——全市三十多个装修工人群、建材供销群、高空作业协会群、劳务市场同乡群……他将那段未经剪辑的原始视频,群发了出去。
第一条转发来自一个名为“豫南老乡互助组”的五百人大群,转发时配上了一句血红色的文字:“兄弟们,都看看!咱们的命,到底值几根钢丝!”
一石激起千层浪。
清晨六点,天光乍亮。
“野草不灭”直播间的在线观看人数,突破了一百万。
有技术流的网友将视频画面进行超清修复并放大,一个惊人的细节被发现:在那份记录防护网拆除当日的施工日志上,监理签字一栏,竟是空白!
城市另一头,一间摆满旧书和盆栽的老旧公寓里,退休质检员老杨坐在摇椅上,一夜未眠。
新闻里反复播放着那段视频,赵立军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让他浑身发冷。
他猛地起身,踉跄着走到床边,从箱底翻出一个尘封多年的铁皮盒子。
里面,是他当年的所有工作日志。
他翻到那一页,盯着自己亲手签下的名字和那个空白的监理栏,浑浊的双眼渐渐变得赤红。
良久,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娟团队公布的那个法律援助热线:“喂……是李律师吗?二十三号楼的事故……我,我能做个证。”
烂尾楼的楼顶边缘,王强迎着初升的朝阳,站得笔直。
冷风灌进他破旧的外套,将衣角吹起,像一面在黎明中不肯降下的旗。
他耳朵里塞着微型耳机,传来陈景明沉稳而清晰的低语:“强子,别关直播,稳住。从现在开始,全世界都在替你站着。”
而此刻,赵立军的手机也亮了,是他那位在市住建局任职的“老同学”发来的短信,内容简洁而意味深长:“明早九点,局里牵头,对二十三号楼项目进行安全生产突击检查,我亲自带队。你准备一下,迎接媒体。”
赵立军看着短信,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丝冷酷的笑意。
他回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