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姝公主在忠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羞愤交加地缩回行辕后,云霞关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四皇子紫艽将妹妹的闹剧看在眼里,并未过多干预。
在他眼中,紫姝那些争风吃醋的手段,格局太小,难成大器。
他真正关心的,是那个能让江蓠如此维护、能让紫姝如此失态、更可能关系到边关乃至朝廷未来的关键人物,苏芷。
莲心的打听毫无收获,王太医的也被对方滴水不漏地挡回。
紫艽知道,想要真正了解苏芷,必须跳出她身边那个被江蓠刻意营造出的保护圈,从更底层、更广泛的渠道去获取信息。
于是,这位尊贵的皇子,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普通军官常服,只带着两名同样换了装束的贴身侍卫,开始了他在云霞关军营内的微服私访。
他要去听听,那些最普通的士兵,那些真正受过苏芷恩惠或者只是听闻其事的基层将士们,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位苏姑娘。
他的第一站,是伤兵营外围的一片休憩区。
一些伤势好转、可以自由活动的士兵正三三两两地坐在阳光下,闲聊、擦拭武器,或者进行简单的康复活动。
紫艽装作路过的军官,很自然地在一群正在讨论上次守城战的士兵旁边坐下,听着他们回忆当时的惨烈。
“……要不是苏姑娘当时弄出来的那些湿布包,哥几个早就被那毒烟呛死在校场上了!”
一个脸上还带着一道浅疤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高个接口,“还有之前拉肚子那回,要不是苏姑娘坚持让大家喝烧开的水,又弄那个什么沙石过滤器,咱们营房里怕是没几个能站着撒尿的了!”
这话引得周围几人一阵哄笑。
紫艽适时地插话,带着几分好奇:“这位兄弟说的苏姑娘,就是那位女医官?我听人说,她的法子都挺……
新鲜的,跟咱们老辈子传下来的不太一样?”
那带疤的汉子看了紫艽一眼,见他穿着军官服饰,语气恭敬了些:
“回大人,是有些不一样。
刚开始黄军医他们也不习惯,可架不住好用啊!
您看我这胳膊,”
他撸起袖子,露出一道愈合良好的长疤痕,
“这要是放以前,起码烂上个把月,遭罪不说,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苏姑娘给缝的,十来天就能拆线了,现在活动起来一点不碍事!”
“就是价钱贵了点,”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兵士嘟囔了一句,见众人都看他,连忙解释,
“我不是说苏姑娘不好!她是活菩萨!
就是……
就是她用的那些个什么消毒的烈酒,还有特制的桑皮线,听说都挺费钱的,后勤那边没少为这个跟将军诉苦。”
紫艽默默记下,又闲聊几句,便起身离开,走向校场。
此时正是一队士兵操练间隙休息的时候,气氛比伤兵营那边更为粗犷随意。
他听到几个聚在一起的年轻士兵正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真的假的?苏姑娘还能让死掉的战马不发臭?”
“千真万确!我亲眼见的!就用了些草药粉末撒上去,没过两天,那味儿就没了!神了!”
“这算什么?我听辎重营的老王说,苏先生还能看懂天书呢!”
“天书?”
“就是那种画满了弯弯曲曲符号的纸,苏先生看着那些符号,就能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河水能不能喝!跟国师爷差不多了!”
紫艽听得心中暗动,这反映出苏芷在底层士兵心中,已经建立起了一种近乎神秘的权威形象。
然而,在靠近马厩的一个角落里,几个年纪较大、看起来是老兵油子的人,正蹲在那里一边检查马蹄,一边低声交谈,
“……女人家,不在家绣花带孩子,跑到军营里指手画脚,成何体统!”
一个络腮胡老兵啐了一口。
“老哥,话不能这么说,人家确实救了不少人。”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劝道。
“救人?哼!”
络腮胡冷哼一声,
“谁知道她用的是什么邪门歪道?又是缝又是扎的,跟仵作摆弄死人似的!
还有那些神神叨叨的规矩,碰啥都要先拿火烧一下,麻烦死了!
我看啊,就是故弄玄虚!”
“就是,”另一个尖嘴猴腮的附和道,
“而且你们发现没?
自打她来了以后,将军对咱们这些老人,都没以前那么亲近了,动不动就是苏姑娘说这个、苏姑娘说那个!
再这么下去,这云霞关怕是要改姓苏了!”
紫艽注意到,持有这种观点的,多是些在军中有些资历、但又未能身居高位、思维相对固化的老兵。
紧接着,他又偶遇了后勤营的一名书记官。
这位书记官倒是对苏芷没有个人好恶,只是从实际工作出发,大倒苦水:
“……苏姑娘要的东西,好些都稀奇古怪!透明无暇的玉石片、韧性极好的牛筋、纯度高的烈酒……
这些玩意儿搜罗起来费时费力费钱!还有她搞那些试验,神神秘秘的,消耗也不小。
虽说效果是有的,但这开销……唉,账目不好做啊。”
一圈走下来,紫艽心中对苏芷的印象,不再是单一扁平的形象,而变得立体而复杂。
在大多数直接受益的士兵眼中,她是救命恩人,是带来切实好处的活菩萨,甚至带着一丝神秘色彩。
在部分守旧或利益可能受损的老兵看来,她是不守规矩、故弄玄虚的异类,可能威胁到现有秩序。
在负责具体事务的后勤人员看来,她是不断提出新要求、增加工作难度的麻烦人物。
而在高层和专业人士眼中,她则是不可或缺的、拥有卓越才能的臂助。
这些截然不同的评价,让紫艽对苏芷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
她究竟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型人才,还是一个深谙人心、懂得如何建立自身权威的野心家?
他想起莲心曾说,苏芷营帐里有画着符咒般的纸张。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傍晚时分,他再次来到了苏芷那间兼具办公与研究功能的营帐附近。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不远处驻足,目光扫过那亮着灯火的窗口。
透过未曾完全拉严的帐帘缝隙,他恰好看到苏芷正伏在案前,手中拿着毛笔,在一张纸上快速地画着什么。
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些由线条、图形和奇特符号组成的草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标注。
她的神情专注而投入,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了那些天书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掀动了帐帘,也恰好将案几上一张未被镇纸压牢的草稿纸吹落在地,滑到了帐帘边缘。
苏芷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紫艽示意侍卫留在原地,自己则不动声色地缓步上前,装作路过,目光极快地扫过那张落在地上的草稿。
这绝非医术,也非寻常工匠所能绘制!
他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内心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紫艽回到自己的行辕,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沉思。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稳定。
这样的人,绝不能简单地定义为细作或者妖孽,更不能轻易地摧毁。
要么,彻底掌控,让她为己所用。
要么……
在她成为无法控制的威胁之前,彻底弄清她的底细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