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清晨，总带着一丝浸入骨血的寒意。江蓠披着玄色大氅，如同往常一样，在亲兵的护卫下巡视营区。他的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校场上操练的士兵、井然有序的营帐、以及远处炊烟袅袅的伙房。一切似乎都与往日无异，严谨、肃杀，透着边军特有的铁血气息。
然而，某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如同投入静湖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也搅动了他一贯沉静无波的心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次投向伤兵营的方向。
那里，原本因为黑水河之毒而弥漫的绝望与压抑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生机。更让他感到……异样的，是时常能在营帐口或是通往药研帐的路上，看到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苏芷，依旧是那身简朴利落的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步履从容。而走在她身旁的凌霜，素白的医者服外罩着淡青色的斗篷，侧耳倾听时，偶尔会微微颔首，甚至……唇角会牵起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不是他熟悉的、妹妹在面对外人时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也不是在他这个兄长面前偶尔流露的、带着依赖的乖巧。那是一种……放松的、专注的，甚至带着些许探讨意味的神情。
江蓠的脚步顿了顿。
困惑，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在他冷硬的心底悄然涌动。
他记得凌霜初至边关时，对苏芷是何等的排斥与敌视。那冰冷的眼神、句句带刺的言语、以及因紫姝来信而愈发坚定的对立姿态，他都看在眼里。他曾试图调和，却深感无力，女人间的心思，有时比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更难以捉摸。
可如今，这才过去多久？
她们竟然能如此平和地走在一起，低声交谈，默契地处理伤患，甚至……一同用膳，一同采药？他不止一次听到亲兵回报，说凌姑娘又去了苏姑娘的药研帐，或是两人一同去了后山，日落方归。
这转变太快，太彻底，让他这个习惯于掌控局势、洞察人心的将军，都有些措手不及。
她们在谈些什么？是医理药方？还是……别的什么？凌霜那丫头，心思单纯执拗，会不会被苏芷那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冷静所……蛊惑？
这个词冒出来，让江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苏芷或许神秘，或许手段奇特，但他看得分明，她看向伤兵时的眼神，那份专注与怜悯，做不得假。她破解黑水河之毒、救治伤员，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可若非蛊惑，又是什么力量，能让自幼被药王谷规矩浸润、骨子里带着骄傲的凌霜，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对苏芷的态度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愿意分享秘不外传的家传医册？（此事他虽未亲见，但凌霜近日来对苏芷毫不避讳地讨论一些深奥药理，其来源不言而喻。）
江蓠负手立于中军帐前，望着远处那两个消失在药研帐入口的身影，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他感到困惑。困惑于这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女性之间情感的迅速升温与牢固联结。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也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悄然浸润着他冷硬的心田——那便是欣慰。
他欣慰于看到凌霜的变化。
以前的凌霜，虽然医术精湛，但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壳，清冷，孤高，带着一种背负着药王谷盛名的沉重感。尤其是在面对他时，那份小心翼翼隐藏着、却依旧被他察觉的、超越兄妹之谊的情愫，更让她时常显得敏感而脆弱。
可如今，他明显感觉到凌霜身上的那层冰壳在融化。她的眼神不再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轻愁，她的眉宇间多了几分舒展和……活力？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并肩前行的同伴，而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却又因无法回应其情感而让他倍感压力的“妹妹”。
这让他肩头的担子，似乎也轻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他欣慰于苏芷的存在。
这个意外闯入他生命、如同谜团一般的女子，不仅用她匪夷所思的医术和能力，一次次帮助他稳定军心、化解危机，如今，更是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安抚了他最为挂心的妹妹。
他想起苏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似乎有种奇特的力量，能打破常规，能弥合裂痕，能在这铁血冰冷的军营中，开辟出一方属于她自己的、充满生机与智慧的天地。而凌霜，正是被这片天地所吸引，所改变。
“将军，”副将忠戟粗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轻松，“看来凌姑娘和苏姑娘处得是越发好了，伤兵营那边如今是井井有条，弟兄们恢复得也快，可是省了咱们不少心！”
江蓠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忠戟那张带着憨厚笑意的脸，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困惑依旧存在。他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理解，那本泛黄的医册、那些山坡上的草药、那些星空下的低语，究竟蕴含着怎样神奇的力量，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但这份困惑，此刻已被更强烈的欣慰所覆盖。
他看着药研帐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厚厚的毡帘，看到里面那两个正在为某个药方争论、或是安静分享一杯清茶的身影。坚毅的唇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弧度。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只要她们安好，只要这边关稳固，他心中的困惑，便可暂且搁置。而那份默默的欣慰，则将化作更深沉的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他所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