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能彻底驱散凌霜心中所有的迷雾。与苏芷那场意外又不得不为之的深夜交谈,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汹涌持久。回到自己那座被药香笼罩、却莫名显得有些清冷的营帐后,她几乎一夜未眠。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药研帐中的每一个细节:苏芷那双在烛光下异常冷静专注的眼眸,她手中那些奇奇怪怪却自有章法的器具,那些关于“细小生物”、“清创必要”的言论,以及最后,关于黑水河之毒那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与合作探查的提议。
理性告诉她,苏芷的方法有效,思路清晰,对于破解黑水河之谜或许真的至关重要。药王谷的训诫也提醒她,在关乎无数将士性命的大事上,个人好恶与门户之见理应搁置。
可情感上,那道壁垒依然坚固。苏芷的来历不明,行事风格与她十数年所受的教养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哥哥(江蓠)看向苏芷时,那她从未得到过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某种她不愿深究的柔和,像一根细刺,深深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与苏芷合作,哪怕只是暂时的、仅限于专业的交流,都让她有一种背叛了某种坚持、某种情感的别扭感。
清晨在伤兵营主动与苏芷搭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理智。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水河”这个明确的威胁上,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不去想那些纷乱芜杂的私人情绪。
就在她心绪不宁,坐在案前,对着一本摊开的《万毒纪要》残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帐外传来了亲兵恭敬的声音:“凌姑娘,京城来的信使到了,有您的信件。”
京城?凌霜微微一怔。她在京城亲友寥寥,除了……紫姝公主。
心头莫名一紧,她起身,走到帐门处,从亲兵手中接过那封以火漆封缄、带着淡淡宫廷熏香气息的信函。信使行礼后离去,凌霜握着那封略显沉重的信,转身回到帐内,在案前坐下,指尖竟有些微凉。
她与紫姝公主相识于幼时,因着父辈的关系和宫廷宴饮,有过几面之缘。公主身份尊贵,是皇帝娇宠的明珠,对她这位药王谷传人、边关将领之妹,倒也颇为亲近,甚至以姊妹相称。此次她回边关前,在京城小住,公主更是多次召见,言谈间对边关之事、尤其是对哥哥(江蓠)的近况,流露出非同一般的关切。离京时,姐姐还特意嘱咐,要她常写信告知边关趣闻,特别是……关于那位突然出现的苏姑娘。
前两封公主的来信,字里行间已然透露出对苏芷的极大不满与质疑,言语间将苏芷描绘成迷惑哥哥(江蓠)、扰乱军营的“妖女”,并隐隐鼓励她这位“自己人”要站稳立场,莫要让“外人”占了上风。那些话语,在当时她与苏芷激烈对峙的情况下,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深了她对苏芷的恶感和戒备。
那么这第三封信……
凌霜深吸一口气,用银刀小心地裁开火漆,取出了里面散发着馨香的信笺。公主的字迹依旧华丽流畅,带着宫廷特有的婉转风格。
“霜妹妆次:”
“京华一别,倏忽旬月,姊心甚念。边关风物,想必与软红十丈之帝都大异其趣,妹妹悬壶济世,辛劳可知,望善自珍摄。”
开篇依旧是亲切的问候与关怀,仿佛只是姐妹间的寻常叙旧。但凌霜知道,重点绝不会在此。
“前信所言,姊日夜思之,忧心如焚。闻妹妹已至云霞关,本应欣慰,然近日宫中偶有流言蜚语,传入姊耳,竟令姊寝食难安,不得不修书再告妹妹。”
来了。凌霜的心微微下沉,目光凝滞在“流言蜚语”四个字上。
“宫中多有传闻,言及边关那位苏姓女子,非但未曾收敛,反更得大将军信重。竟允其插手军务,妄议布防,更于众目睽睽之下,行那匪夷所思之‘医术’,引得军中议论纷纷,人心浮动。甚至有荒谬之言,称其‘医术’可‘起死回生’,‘洞察幽冥’,此等怪力乱神之语,岂不令人骇然?”
信件的内容开始变得尖锐,字字句句都指向苏芷,将她描述成一个恃宠而骄、干涉军政、甚至以妖术惑众的危险人物。凌霜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公主远在京城,消息却如此灵通,连苏芷参与军务、救治赵铁柱等细节都似乎知晓一二。是了,哥哥(江蓠)军中,未必没有通往京城的耳目。只是这传闻,显然经过了有心人的筛选和夸大。
“蓠哥哥为人刚正,一心为国,姊所深知。然则,君子可欺之以方。此女来历不明,言行诡谲,又极善揣摩人心,巧言令色。姊恐蓠哥哥受其蒙蔽,为‘小利’(若那些伤兵愈合稍速亦可称利的话)所惑,而忽略了此女可能带来的‘大害’——动摇军心,混淆视听,甚至……损及蓠哥哥一世英名!”
“损及蓠哥哥一世英名!”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凌霜的心上。她最在意的,无非是哥哥(江蓠)的安危与声誉。公主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软肋。
“妹妹乃药王谷高足,医术精湛,品行高洁,更与蓠哥哥有父辈之情,情分非比寻常。当此之时,姊深知妹妹处境艰难,既要应对边关疫病伤患,又要面对此女之‘挑战’。然,妹妹乃姊与蓠哥哥最可依赖之人。万望妹妹坚守本心,勿要因一时之困,或……或某些看似‘有效’却根基不正之法门,而动摇了我等自幼秉持之正道。”
“看似‘有效’却根基不正之法门……”凌霜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苏芷用那奇异透镜观察泥土的样子,浮现出她清晰分析毒理逻辑的样子,浮现出昨夜帐中,她提及可能解救无数将士性命时,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这……真的是“根基不正”吗?
公主的信还在继续,语气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孤注一掷的意味:
“妹妹,非姊危言耸听。此女不除,边关难宁,蓠哥哥身边亦永无宁日!姊在宫中,人微言轻,所能为者,唯有借这尺素寸笺,向妹妹倾诉肺腑,祈望妹妹能明察秋毫,莫要被表象所惑。妹妹当以药王谷之威望,以与蓠哥哥血脉相连之情谊,力挽狂澜,戳穿此女之真面目,使其不能再蛊惑人心,贻害军营!”
“必要时,妹妹亦不必孤军奋战。姊虽远在京城,亦会设法联络朝中清流正直之士,若得确凿证据,必当上达天听,绝不容此等妖邪之辈,祸乱我朝边关重镇,玷污我朝大将清誉!”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望妹妹体谅姊之焦灼,慎思之,明辨之,果断之!京华春暖,盼妹妹佳音,亦盼边关浊气尽扫,重归清朗之日。”
“姊 紫姝 手书”
信,读完了。
凌霜缓缓将信纸放下,手心里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帐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姐姐的话语,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头,将她昨夜刚刚生出的一丝松动与缓和,瞬间冻结、绞紧。
“妖邪之辈”、“蛊惑人心”、“损及英名”、“力挽狂澜”、“上达天听”……这些字眼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她想起清晨自己主动与苏芷交谈时,那一瞬间的平和与专注;想起苏芷提到探查毒源时,那纯粹为了解决问题的眼神;想起黄芪老军医那欣慰的目光……
可公主的信,却将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充满阴谋与危险的色彩。
难道……她错了吗?难道她昨夜的那一丝动摇,今晨的那一次主动,竟是向着错误的方向滑去?竟是在背叛哥哥(江蓠),背叛药王谷的声誉?
苏芷的方法再有效,若其人心术不正,根基诡异,那岂不是饮鸩止渴?若因此真的动摇了军心,损及了哥哥(江蓠)的威望,那她凌霜,岂不是成了帮凶?
巨大的矛盾与挣扎,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刚刚因为专业交流而勉强压下的私人情感——那份对哥哥(江蓠)天然的依赖与关切,那份因苏芷出现而产生的被忽视感,那份身为药王谷传人的骄傲与固执——在姐姐这封极具煽动性的信件催化下,再次汹涌澎湃起来。
她该怎么办?
继续与苏芷保持这种危险的、近乎“合作”的关系?万一姐姐所言非虚,万一苏芷真的包藏祸心,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就此彻底断绝往来,固守原地,那黑水河之毒如何破解?那些可能因此毒而丧命的将士又当如何?药王谷“济世救人”的宗旨又何在?
理智与情感,责任与私心,信任与猜疑,在她心中激烈地厮杀着,让她那张清丽的脸庞变得苍白而疲惫。她抬手,用力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只觉得这小小的营帐,此刻竟如同一个令人窒息的囚笼。
她目光落在案上那本《万毒纪要》上,昨夜还与苏芷讨论过其中的内容。又落到空无一物的桌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枚琉璃透镜带来的、微观世界的震撼影像。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那封华丽却冰冷的信笺上。
公主的第三封信,像一颗投入好不容易才略有平复的湖面的巨石,不仅重新激起了滔天浊浪,更让凌霜刚刚迈出的那一步,变得迟疑、沉重,甚至……有可能倒退。
她坐在那里,许久许久,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只有紧蹙的眉心和攥得发白的指节,透露着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营帐外,边关新一日的生活已然开始,喧嚣而充满生机,而这帐内,却陷入了一片更深的、由猜忌和犹豫构成的泥沼之中。